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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圣水微澜(下)

    “我要去见辱紇主!”
    乙居伐挣扎著从那张象徵权力的虎皮圈椅上起身,声音带著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看向妻子,眼神复杂:
    “莫贺弗的心思,瞒不过辱紇主。你俩就待在帐里,哪儿也別去。若有人来搬东西,由他们去!切记,莫要再去招惹门口那些妇人。”
    他深知,此刻族人的怨气如同乾燥的草原,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辱紇主,与“莫贺弗”一样,是库莫奚內部拥有强大独立部眾的头人称號。
    在草原残酷的生存法则中,血缘始终是最原始也最可靠的纽带。
    『我打我的兄弟,我和兄弟一起打堂兄弟,我和堂兄弟们打外姓人,我和外姓人打其他部落』
    ——古老的谚语在乙居伐脑中迴响。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怀念起那个被他视为最大威胁的亲弟弟吐万丹。
    “要是吐万丹还在……”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阵刺痛,隨即化为更深的孤寂。
    乙居伐的盘算並不复杂:
    既然莫贺弗覬覦俟斤之位,与其与之死斗导致部族彻底分裂、血流成河,不如索性將“俟斤”这个名號“稀释”。
    让莫贺弗、辱紇主,甚至其他有实力的头人,都成为各自部眾的“俟斤”。
    五部库莫奚?那就让它名副其实!
    大家各带各的人马,分道扬鑣,互不统属,互不攻伐。
    代价是乙居伐十几年的奋斗成果一扫而空,是库莫奚將重新变回一盘散沙,再次沦为契丹、地豆於等强邻欺凌的对象。
    但至少,他和乌豆伐能带著一部分忠诚的族人,在这乱世中求得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翻身上马,乙居伐带著几名亲卫,在瀰漫著悲泣与烧焦皮肉气味的营地中穿行,来到辱紇主的毡帐前。
    “俟斤!”
    帐前的守卫恭敬地屈身行礼,脸上却带著一丝为难:
    “我家主人自昨日回来便病倒了,怕风、怕水、怕嘈杂,故令我等在外守护,不得让閒人惊扰。请俟斤的侍卫们在外稍候,我这就为他们准备酒食。”
    “嗯,你们留下。”
    乙居伐心中疑竇丛生。这辱紇主向来圆滑,莫不是装病避祸?
    但谅他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对自己不利。他定了定神,独自掀帘入帐。
    一股浓烈而怪异的烟雾扑面而来,混杂著草药、香料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的刺鼻气味,熏得乙居伐呼吸一窒,几乎要退出去。
    帐內光线昏暗,唯有中央火塘和几处油灯提供著摇曳的光源。
    只见辱紇主裹著厚厚的毛毯,躺臥在帐內深处的毡榻上,形容枯槁,气息奄奄。
    一个戴著狰狞木製面具、身披彩色布条和兽骨法衣的萨满巫师,正围绕著火塘和辱紇主的臥榻,踩著怪异的步伐,挥舞著系满铃鐺和彩布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进行著一场驱邪祈福的法事。
    整个场景瀰漫著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
    “俟斤……您亲临……恕我……恕我无法起身……”
    辱紇主的声音微弱沙哑,断断续续,听起来確实病得不轻。他费力地抬了抬手:
    “訶辰...快...为俟斤...倒酒...”
    辱紇主的儿子訶辰,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健壮青年,连忙应声,捧著一只镶嵌银边的牛角杯,恭敬地递到乙居伐面前。
    乙居伐接过,目光在訶辰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暗嘆:
    若乌豆伐也如他这般年纪,自己何须如此狼狈?他一饮而尽,滚烫的马奶酒顺著喉咙流下,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俟斤...”
    辱紇主挣扎著想撑起身子,却被訶辰轻轻按住:
    “您来看我,我心里欢喜,病好像都轻了三分”他喘息著,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上愤慨:
    “那莫贺弗,不安分啊!族中遭此大难,正需团结。他竟...竟敢带人逼迫俟斤!咳咳,若非我动弹不得定要定要抽他几鞭子!”
    这番看似义愤填膺的表態,让乙居伐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但乙居伐久歷风浪,深知人心难测,並未完全相信。他斟酌著词句,用一种委婉而试探的口吻道:
    “年轻人嘛,气盛难免。我家乌豆伐,不也常顶撞於我?况且莫贺弗所言,也非全无道理。”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辱紇主浑浊的眼睛:
    “你是部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我此来,便是想听听你的高见。这去留,该如何是好?”
    榻上的辱紇主艰难地眨了眨眼,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虚弱地回应:
    “俗话说得好,草原上没有跑得过马驹的老马、天底下也,也没有能扭得过儿子的父亲。我老了,病了。俟斤问我又有何用?”
    这话语软绵绵的,充满了推脱之意,堵得乙居伐一时语塞。
    然而,辱紇主紧接著的话,却又让乙居伐精神一振:
    “我的儿子訶辰就在这里。他很快就是这毡帐新的主人。俟斤...何不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乙居伐心中一动。辱紇主病势沉重,恐难久持,与其寄望於他,不如看看这个即將接位的年轻人是何態度,或许还能做点交易。
    於是他將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旁的訶辰,脸上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
    訶辰立刻深深弯腰,姿態放得极低:
    “尊敬的俟斤,我骑马跑过的地方,还没有您走过的路长;我喝过的马奶酒,远不及您舔舐过的刀尖之血多。您屈尊降贵来看望我的父亲,訶辰愚钝,岂敢在您面前妄言?”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著一种刻意的谦卑和服从:
    “但若俟斤不嫌弃我的蠢话污了您的耳朵,唯有遵从您的命令。”
    乙居伐心中稍宽,拍了拍訶辰结实的肩膀,语气带著期许:
    “库莫奚的未来,终究要靠你和乌豆伐这样的年轻人扛起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訶辰挺直了腰板,声音陡然变得清晰有力:
    “回稟俟斤!依我愚见,无论是回弱洛水,还是留在此处,都非眼下最紧要之事。当务之急,是有人借战败之机,妄图挑战俟斤您的无上权威,甚至贪婪地想要瓜分您的牛羊、离散您的族人!”
    訶辰语气激昂,带著一股年轻人的锐气:
    “他们过了几年安定日子,就忘了是谁在地豆於人和契丹人的铁蹄下庇护了他们,忘了是谁带领他们来到这可以遮风避雨的城池。”
    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乙居伐:
    “訶辰愚笨,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求俟斤下令!愿率领我帐下最忠诚的伴当,为俟斤衝锋陷阵。”
    这番掷地有声、忠心耿耿的表態,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乙居伐几乎绝望的心田。
    他原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分裂部族,让莫贺弗、辱紇主各自称王,换取自己和儿子的平安。
    这固然意味著他十五年统一库莫奚的心血付诸东流,但总好过玉石俱焚。
    然而,訶辰这鏗鏘有力的效忠宣言,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他还能再搏一把?
    利用辱紇主一系的势力,压服甚至剷除莫贺弗,重新凝聚部族?
    但狂喜之后,疑虑也隨之而生。
    訶辰毕竟只有二十岁,如此年轻,他能真正驾驭他父亲留下的庞大部眾吗?
    那些骄兵悍將,会心甘情愿听从一个毛头小子的號令吗?
    辱紇主的部眾,会不会也像他自己的手下一样,见主人病重,就生出异心,甚至暗中与莫贺弗勾连?
    就在乙居伐心思电转,权衡利弊之际,臥榻上的辱紇主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著扬起枯瘦的手,作势要打訶辰,声音虽弱却带著责备:
    “蠢货...蠢货啊!俟斤问你建议,岂是真的要听你这乳臭未乾的小子胡言?他是在考校你,看你这继任的『辱紇主』,有没有那份担当和器量!”
    辱紇主喘息著,浑浊的目光转向乙居伐,带著一种近乎恳求的坦诚:
    “俟斤...您也看到了。我这儿子,实在不成器。还是让我这快死掉的人来说吧。”
    “不过,俟斤,我也想知道您是怎么打算的,明天我才好出来说话。”辱紇主诚恳地对著乌豆伐说到。
    乙居伐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辱紇主伸出的、冰冷枯槁的双手,目光恳切而郑重:
    “去留之事,明日大会再议不迟。眼下最可恨者,是那莫贺弗狼子野心,竟想趁乱篡位。若他明日还敢在大会上放肆……”
    乙居伐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坚决:
    “还需劳动您和您的守灶人与我同心协力,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我们库莫奚本就是小族,经不起分裂。库莫奚人里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承诺:
    “只能有一个俟斤!但您和您的姓氏,將永远是库莫奚最尊贵的存在!”
    辱紇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不住地点头,虚弱地回应:
    “遵命...”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越过了乙居伐的肩膀,投向帐中那个依旧在火塘边手舞足蹈的萨满巫师。
    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目光,那戴著恐怖面具的巫师骤然停止了动作,发出一声尖锐而怪异的呼號,打破了帐內刚刚达成的短暂默契。
    巫师高举双臂,转向臥榻,用一种非人般的、带著迴响的腔调宣判:
    “啊,山川和草木之神降下来了旨意!辱紇主,他们在责怪你平时顺利的时候很少诚心的祭祀,生病了才想起恳求神灵的恩惠,他们不再相信你是个虔诚之人,不愿再保佑你!”
    巫师突然而来的话语打破了乙居伐和辱紇主之间融洽的气氛,给昏暗的帐中更添一份阴沉。
    乙居伐脸色大变,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訶辰太过年轻,威望不足,难以在明日的大会上压住场面。得辱紇主本人出面才管用。
    “尊贵的萨满!”
    乙居伐抢前一步,急切地对巫师说道:
    “辱紇主大人绝非不敬神灵之人。他肩负著带领库莫奚人获取更多草原和財富的重任啊,请您务必再次沟通天地,祈求万能的神灵,赐下一个挽救的法子。”
    訶辰微微点头,巫师再一次跳起了敬神的舞蹈。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巫师又唱又跳折腾了好一会终於將法事做完,然后从帐边端起一碗水,吱吱呀呀地念起咒语捧到辱紇主眼前。
    在乙居伐惊讶的目光中,巫师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沾了沾“圣水”,在辱紇主脸上划出一道伤口,血液顺著刀锋滴入人头碗中。
    血液在碗中扩散出一圈红色的纹,巫师借著昏暗的火光仔细端详著纹的变化,停了好一会以后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说道:
    “神灵已经降下旨意,他们信不过平时不敬神不求神的人。但他们也是宽容的、是智慧的、是慈爱的。如果能有一位诚心的信眾来做担保,保证他能够永远诚心的侍奉神灵直至身躯埋入泥土,那神灵愿意为老朽愚昧的辱紇主降下恩惠。”
    “如何担保?需要我做什么?”訶辰急切地追问,甚至伸手抓住了巫师的手腕。
    巫师倨傲地甩开他的手,目光冷冷扫过訶辰:“你和你的父亲都是一样的从不敬神礼神的蠢货,你的担保对於神灵毫无意义!”
    訶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辱与愤怒让他浑身颤抖,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死死攥紧拳头。
    巫师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乙居伐身上。
    乙居伐的心猛地一沉。
    看著訶辰那如同受困幼兽般的模样,又想到帐外虎视眈眈的莫贺弗和岌岌可危的权位,一股混合著责任感、孤注一掷的勇气以及对权力本能的维护欲,瞬间压倒了踟躕。
    他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声音沉稳而有力,在压抑的帐內清晰地响起:
    “那我总该可以了吧。我作为部落的俟斤,四时的祭祀从来没有少过一次,巫师您手中的头骨碗和法杖都来自被我杀死的敌人。”
    巫师隱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乎审视了乙居伐片刻,终於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乙居伐大步上前,从面色复杂的訶辰手中,接过了那只盛著混有辱紇主鲜血“圣水”的人头骨碗。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碗中那淡红色的液体散发著难以言喻的气息。他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將那碗象徵著盟约的“圣水”,一饮而尽!
    粘稠、微咸、带著铁锈般的腥气...难以言喻的味道直衝喉咙。
    乙居伐强忍著胃部的翻涌,將空碗重重塞回巫师怀里。
    他抹去嘴角的水渍,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决绝与一种重新掌控局面的豪气。
    他转向匍匐在地、激动得几乎落泪的辱紇主父子,朗声道:
    “辱紇主大人,訶辰。神灵已见证我的血誓,你们的罪愆已被洗清!库莫奚的未来,还需要我们勠力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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