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两家的男人都是最后闹得不可开交才出场,大兄给了大嫂一巴掌,怒斥:「削死症,给我进去。」又对着明月说:「你知伊番就不要和伊应舌。」祥春说:「伯父,是伯母拉住我妈妈衫裤不放人。」
「祥春,你敢应舌。」庆生走来,赏了祥春一巴掌,祥春已是快当兵的青年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挨打,羞得面红耳赤,明月心头一震,她知道这儿子会怎么看待父亲。庆生虽后悔太冲动,打已打了,覆水难收,反而老羞成怒,他又向前去打了明月一巴掌,好像故意做给大兄看,又好像要在邻人面前逞其为夫的威严,他说:「一天到晚吵,害厝边头尾不得安静。」
最后还是邻人出面说好话将两边劝开,明月心灰意冷骑上自行车,祥春也骑了一部,跟在她身边。
「你回去,莫让弟妹惹事端。」
「我送你去。」
她知道祥春是怕她精神恍惚,特地跟来保护她的安全。方才庆生那一巴掌,把她掴得头昏脑胀,数年来和大嫂的争执已令她疲慂不堪,精神分散,满胸郁闷无处宣泄,放在心里似要爆裂开来,庆生为顾兄弟之情又不能维护她,苦水只有肚里吞。
「祥春,」母子并肩骑在路上,星期日早晨,路上车子不多,他们可以从容谈话:「我近来觉得脑筋不好,连算术也不行,买菜斤两拢算不清。」
「如果我是你,早就发疯了,哪还能算斤两。」
祥春不太想多话,安静陪她过了数个红绿灯。在一个红绿灯前,明月仔细看了他,异常平静的面容,却有一点桀骜之气,她问:「爸爸打你那巴掌,你一定很怨恨。」
「我不会忘记。」他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很坚定的说:「妈妈,这个暑假我毕了业就想上台北工作到兵役通知来,服完兵役后也不想回厝内,也许继续在台北工作。」他有点担心的看着明月。明月仍骑得很好,这种话听来虽痛心,但她的心始伤惯了,更大的痛她也受得起。
「因为伊今天当这么多人打你?」
「我从来没甲意伊。」
「你要离开妈妈?」
「不是,是为了要给妈妈欢喜。我们囝仔拢大汉了,住这么挤不好,而且祥云马上要读国中,祥浩也要考高中了,伊巧会读册,一定会考到第一志顾,将来读了高中一定要继续拼大学,这款家庭环境对伊们读册不好。我学木工学得有起,很有把握做师傅,我头家的朋友在台北做装潢,正缺师傅,伊问我要不要去,我本来还在考处,现在想想,不如答应,若拿工作,算的是师傅钱,不再是吃人月给了,我赚了钱拢会寄给你,希望能相添早日买厝。」
「祥春,妈妈害你吃不少苦,这么小就要离家去打拼……」
「我不小了,若要娶某也适当了。」他装出笑脸逗明月。
是呀,祥春已是大人了,他若不说,她还没想到他真的长到可以娶妻的年纪了。
到了港口大门时,祥春说:「妈妈,我们开始找厝,不要等了,我惊伯母迟早会把你逼疯,在我入伍前,我要亲自为我们的新厝装潢,我要把厝装潢得很舒适,让小弟小妹享受,也让你享受住自己厝的欢喜,我可以向我师傅借钱,他会愿意帮忙我。」
明月站在港口牌坊前,望着这位长子,一路来的恍惚都扫除了,眼里有欣喜的湿濡,儿子长大了,能替她打算替她挑担了,她顿时身轻心宽,跟他说:「我咬紧牙借钱也要把厝搬了,你阿嬷讲过,一枝草一点露,天公不会饿死人,愿打拼的人哪怕债还不完?」
3
这年暑假,祥浩考上第一志愿高中,祥鸿升五专三年级,他们预约了半年的三楼透天厝完工交屋了。
一切显得那么忙乱,和大兄大嫂合住了七年,一旦要分开,急切得叫人心慌意乱。新房子的头期款是她向姐妹、明辉筹凑了一半,祥春跟老板借了一半才凑足的,明月想着以后数年光纳死会、还债、缴高额贷款就够令人透不过气来,她终于体会阿舍为何把钱捏得死紧,实在是穷环境过日子不容易呀!一旦底漏空,又无开源,全家性命都要遭威胁。
祥春不因金钱的短绌废了房子装潢,他知道如何用最省的材料为每个房间设计衣橱、矮柜和妆台,他把楼下的厨房钉满了上下两排柜子,让妈妈在这里做饭方便愉快,睡弹簧床一直是他们兄妹的愿望,因此他不设计通铺,自来高雄住过的每间厝都是通铺,衣服杂物全堆在铺上,人睡在上面,滚过去是墙,滚过来也是墙,冷冷苍苍,通铺令他们厌烦得不愿再碰触一下。
搬进来那天,新的弹簧床也到了,二三楼各有两间房,父母和祥浩在二楼,祥春居三楼后间,祥鸿和祥云合居三楼前间,二三楼间的方正小阁楼当兄妹们的书房,祥春在两面墙上安置了大幅落地书架,另两面墙留了书桌的位置。祥浩看了直赞大气,对祥春佩服得五体投地,全家人都为祥春感到骄傲,明月不能相信能拥有这样宽敞又华美的装潢,她相信儿子将会是个头角峥嵘的装潢师傅。
「真嫷,想不到能住在这种装潢便利的厝。祥春,你替我设计那厨房,真方便,我实在梦想不到有一个这么充裕的厨房。」
祥春也很开怀:「小时候我们住的厝总是没厨房,煮饭漉在外面,和伯母住又和伊挤厨房,我早就想要设计一个橱柜很多,方便收拾碗盘的厨房给你。」
祥浩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祥春多好,他将来必是体贴的丈夫,他俊秀、安静、诚恳、勤劳、善解人意,这样的大哥真令人骄傲。
「这款装潢若按工钱算,不知要多贵。」明月是全然没有概念。
祥浩抢着说:「那只工钱,若加上设计费,讲出来会让你惊得出冷汗,伊学这几年木工,算是把我们的装潢钱也赚到了。」
祥春解释:「我们钱不多,这些材料还是熟老板半卖半送的便宜货,用几年就不行了,表面会褪色,贴皮会浮起,不过那时,我们可以再改装。」
庆生看看这些孩子们,难掩脸上得意洋洋,都长大了,祥春当装潢师傅又勤力工作,再过三年祥鸿也毕业服役,两人服完兵役,他就可以高枕无忧靠他们养家了,他高兴地点燃一支烟抽着,祥浩说:「爸,这是搬入新厝的第一天,请禁烟一天,给我们享受干净空气。」庆生不把这种警告当一回事,仍旧把那烟抽完了,祥浩撇撇嘴,不能拿他怎样,和兄弟们帮明月把纸箱的衣物整理入柜。
晚上大家各自回房睡他们梦寐已久的弹簧床,隔天纷纷一大早醒来,见面了都是一张欲言又止的笑脸,祥浩忍不住问祥春:「你笑啥?」
「不讲。」
祥浩又问祥鸿:「你笑啥?」
祥鸿哈哈大笑了两声,说是:「床太软,你睡着了吗?」
「当然是睡着了,还睡得很好呢。」祥浩扬了扬那对浓黑修长的眉毛说。
她又问祥云:「你呢?有啥好笑。」
祥云觉得这些人都没说实话,他说:「我睡到半夜跌落来了,地板凉凉的。二哥也跌落来了,伊跌落右边,我跌落左边。」
四个兄妹突然暴笑如雷,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连在厨房工作的庆生夫妇也笑得腰酸背痛,眼泪直流,原来这四个孩子昨夜都从弹簧床跌落地上,他们取笑着彼此的跌醒经验。
明月因不必再见大嫂而轻松,因厨房碗盘收拾妥当而轻松,因孩子笑声而轻松。
孩子们还在放暑假,这些天大家可以整理自己的房间。祥浩帮妈妈把纸箱里的衣服一件件放入衣柜,妈妈真俭省,把旧衣服都留下来了。
「妈妈,这件细花洋装真美。」祥浩把那洋装合在自己身上,在镜前比了比:「妈,这腰太细了,你哪能穿,为啥还留着?」
明月回头望见那洋装贴在祥浩身上十分合适,祥浩有这么大了!要读高一的少女了,她个子高,那洋装穿上身绝对撑得起来。明月不禁也站到镜前,接过洋装往自己身上比,祥浩说得没错,这腰太细了,整件衣服都太窄,再也不合适了,她不知不觉间也已这么胖了吗?明月望着镜子,很难回想当年她穿着这件二十三吋腰围的洋装模样,她看看祥浩,说:「你相不相信这件洋装是我生了祥鸿以后还穿的。」
「唉呀,这么小腰,妈妈你骗人。」
「不骗你,那时女人流行束腰,我爱嫷,生完婴仔就束腰,做最新款的衫裤穿,这件也是我做的。」
「很新呐,没穿过几次嘛。」祥浩继续找那箱子里的旧衣物:「妈,这把口琴很新,我从不知道你有口琴。」
──你怎会知道?你把妈妈的秘密拢翻出来了。看见你拿这件洋装,我镜前一照,真惊人,何时变得皮肤又松,身材又胖,想起以前那样子比现在,全然两个人。人讲有岁身材就变,日子有这么快吗?我已经过四十了,奋斗了这些年,债务越欠越多,才还完一笔又来一笔,我可不想老,总要把钱还完了才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