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人观察团
次日,城隍庙街。这条老街的青石板路,被南来北往的脚底板子盘了上百年,油光鋥亮,像抹了层包浆。
街两旁的铺子大多还保留著旧时的模样,卖香烛纸马的,算命看相的,还有几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老药铺。
人间烟火与鬼神香火,在这里混杂得恰到好处。
38號。
门脸不大,甚至有些破败。
一块掉了漆的木牌子歪歪扭扭地掛著,上面是七个字。
“默法律师工作室”。
字是林默自己写的,楷体,一笔一划,却在收尾处带著点符籙才有的诡异弯鉤,透著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或者说,骚味。
但这块牌子,没几个人记得住。
大家记住的,是旁边那块更显眼的亚克力牌。
印刷体的“代写文书”四个大字,简单,粗暴,好记。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门框上掛著的黄铜风铃“叮铃”一声,清脆悦耳。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將门外的喧囂与门內的静謐彻底隔开。
整个空间,一眼望到头。
十五平米,不能再多了。
一半的地盘,被一排顶天立地的铁皮书架霸占,里面塞满了能把人砸死的法律典籍,厚得像城墙砖。
另一半,摆著一张桌面翘起了皮的摺叠桌,和一套不知道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掉皮沙发。
空气中瀰漫著旧书、茶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林默刚用一个搪瓷缸子泡上一杯滚烫的“高碎”,李翠莲就到了。
她几乎是掐著点来的,不多一分,不少一秒。
手里提著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鼓鼓囊囊,像是装著她全部的身家性命。
她侷促地站在门口,有些不敢进来,仿佛怕自己身上的风尘弄脏了这块小小的“净土”。
“进来,坐。”
林默头也没抬,指了指那套掉皮沙发。
李翠莲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把布包放在腿上,坐得笔直。
她將一沓纸从包里掏出来,双手捧著,摊在摺叠桌上。
纸张大多皱巴巴的,带著岁月的摺痕。
劳动合同,是复印件,字跡都有些模糊了。
工资条,只有最近三个月的,前几个月的早不知丟哪儿去了。
还有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上面龙飞凤舞地写著一行诊断:
“腕关节软组织挫伤”。
林默拿起那张诊断证明,只扫了一眼,便將它放到一边。
现在我们把时间往回倒一下。
昨天晚上,王伍贵和婆娘回到家后,越想越不对劲。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鬼,自己构筑了几十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怎么轻易被一个在道场搞迷信的小跟班砸碎了?
简直是笑话。
冷静下来之后,理性就占了上风。
什么黑影现形,什么不祥气息,那不过是姓林的在装神弄鬼,说得好听点,是变的戏法。
没错的,就是个戏法而已。
嗨,都一把年纪了,竟差点上当。
王伍贵將自己的想法跟李翠莲一说,后者也觉得很有道理。
如果真的有鬼,林默自己为什么那么淡定?
把嚇人的鬼影弄出来,就跟在手机放个小视频一样,轻轻鬆鬆,实在不合逻辑。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鬼影的事不用管,他林默要变什么戏法就变吧,至少他是个律师,能接自己的案子就得。
关键是,眼见他收费不会太高。別的律师,开口第一个字就是钱字,还是个大写的,能把自己压偏的钱字。
他林默却闭口不谈,甚至还要给自己一个……嚇人的封包。
总而言之,信与不信,也只有他了。
所以她决定赴约。
王伍贵拗不过,只能由著婆娘。
他自己是坚决不愿再去了,所以今天李翠莲算是单刀赴会。
姑且作为观察团吧,一个人那种。
林默不知道李翠莲家里昨晚的情况,这会儿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映著他平静的脸。
“监控录像,我早上托人去看了。”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著,调出一张手绘的平面图。
是恆通公司那层楼的布局。
“你负责打扫的区域,在茶水间和消防通道之间,是监控的死角边缘。”
他用滑鼠在图上画了一个红圈。
“你摔倒前后,有三秒钟的黑屏。张诚的解释是设备老化,瞬间故障。”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但我问过大楼的保安,那片区域的监控,上个月刚换了新的。”
听到这里,李翠莲这个一人观察团突然想起一个细节。
她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疑惑地说道:
“对了,林律师,我想起一件事。”
“我当时在拖地,接近那个瓶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子腥臭味!”
她的脸上露出回忆的厌恶表情。
“就像……就像菜市场里那种死鱼烂虾堆在一起发酵的味道,闻著就想吐!”
“然后,那个瓶自己晃了一下!”
她加重了语气,眼神里带著一丝后怕。
“真的!就好像……好像里面有东西在动!”
林默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了。
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墨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著李翠莲的眼睛。
“你確定,闻到了臭味?”
“確定!我拿我儿子发誓!”
李翠莲用力点头,生怕他不信。
你让黑影现形的事很可能是变的戏法,但瓶的事,千真万確。
“跟我家楼下菜市场那个垃圾桶里烂掉的海鲜,一个味儿!”
林默收回目光,垂下眼瞼。
他在笔记本上,隨手画了一个简笔画的瓶。
然后在瓶旁边,重重地打上了一个问號。
顿一下,重新拿起笔,把问號描成个立体铁鉤,还是生了锈的。
他合上电脑,站起身,走到墙角的铁皮柜前。
“嘎吱——”一声,柜门被拉开。
他从里面拿出一盒红色的印泥,和两份列印好的文件。
《法律服务委託代理合同》。
他將文件和印泥放到李翠莲面前。
“在这里,签字,按手印。”
他的声音恢復了律师的冷静与专业。
“授权我,全权调取恆通公司的监控原始数据,以及……那个叫张诚的,购买瓶的所有凭证和记录。”
上午的阳光,透过那扇蒙著一层薄灰的玻璃窗,斜斜地照了进来。
光束中,有无数微尘在飞舞。
光线刚好打在林默的侧脸上,为他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他低著头,神情专注,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李翠莲看著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林默啊林默,你可別誆我。
你变个戏法什么的,你闷骚就闷骚点,大妈我不在乎,只要你好好做我的案子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