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五)
第464章 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五)午后的滦河蜿蜒如带,浑浊的水流在初春的寒气里泛著铁灰色的光。
沉寂了一月有余的北安州大营,今日终於沸腾起来。虬髯严整的王彦章立在沙盘前,脸上是一月来难得的畅快之意,左右將佐更是皆有跃跃欲试之態,好战之心不以掩饰。
因消息传来,於滦河上游的李嗣源部六千骑,终於离开彼处,全速向东疾进而去。行动轨跡完全符合石敬瑭提供的误导信息,正迅速进入既定战场。
而同样是因为这位好女婿,李嗣源显然对王彦章已出塞一事毫不知情,误以为王彦章並其主力仍在易州。
苦等一个月,这口热乎的主菜终於要入肚,眾人岂能不喜?更別说李嗣源入彀,便可匯同王庭方向、元行钦、赵思温主力,三方围歼其部与耶律剌葛於王庭西侧,草原乱局一战而定,功莫大焉。
但就在王彦章部署左右,要以麾下万余主力吃下李嗣源六千,並转战打垮耶律剌葛定鼎战局时,帐帘却被人猛地掀开,亲卫疾步入內,引进两个神色肃然的夜不收。
而王彦章在听亲卫耳语过后,一对虎目固然微微凛然,但亦没有顾忌,直接让二人当眾道出急报。
“稟都指挥使,居庸关急报。晋王李存勖亲率主力,已於两日前突破炭山隘口,朱指挥使所部受挫,残部正想办法退向鸡鸣山重整。晋军主力两万余骑,则在控制炭山后,正全速东进直扑王庭。”
几乎是同时,另一夜不收亦急喘道:“幽州李公並瀛洲冯公八百里加急,確证晋王亲征,太行並潞州一线晋军猛增兵力设防。李公言,幽蓟震动,已命诸军戒备並调幽州五千骑出塞,然恐晋军锋锐直指王庭,远水难解近渴,都指挥使在外,请速速自专定夺。”
帐內瞬间死寂。將领们脸上的雀跃亢奋之气俱皆凝固,继而齐齐慎重起来。
炭山失守,朱友文败退,李存勖亲至,每一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妈的,一向追隨萧帅以快打快,千里转战,竟一时忽视了河东亦有个猛人,亦擅长远程奔袭与利用机动之利精准突进了。
一时之间,帐中诸將议论纷纷,注意不定,有说不顾李存勖直接继续围歼王庭战场,待收拾完耶律剌葛再匯聚主力调头与李存勖正面决战的,有说若继续执行既定战略,岂不自陷腹背受敌之境的,更有言不管如何,朱友文失守、李存勖亲征都是意料之外的大患,比之王庭来更为重要,当不顾一切先阻李存勖继续突进。
当然,自有人庆幸消息来的及时,如果再晚一日,大军若已经在执行围歼战略了,按照李存勖突进的速度,大军一时不备,草原大局必然糜烂。
王彦章听著眾將议论,腮边虬髯根根賁张,那双虎目骤然眯起,却是始终没有吭声。
直到眾將意识到各自失態,纷纷止声时,他才环顾眾人嗤笑一声,“朱友文误我战机不提,李亚子一介斗鸡小儿,当年本將在秦王左右,將他杀的割发弃军,遁入群山才侥倖逃回河东,今时不过仰仗兵力方才逞凶,尔等有什么好怕的?”
眾將纷纷惭愧,俱皆抱拳请罪。
王彦章遂猛地一拂手,目光钉在沙盘上代表王庭的那个小小標记,又扫过近在咫尺的李嗣源部小旗。
而眾將冷静下来后,早年便从刘守文麾下投效萧砚,现任幽州马步军都虞侯的孙鹤思忖了下,对王彦章道:“都帅,李存勖亲至,其部终究势大,锋锐难当,不可轻视。王庭成败,当下来看,更繫於此人。王庭若失,前功尽弃,是否暂缓围歼李嗣源,集结主力迎击李存勖?”
一旁的行营马军指挥使杨师侃、行营先锋使单可及等將也显然是如此建议。
王彦章没有立刻回答,他兀自思索了一会,復又指著沙盘上李嗣源的位置,沉声道:“李嗣源必须死,此獠疯狂难制,一日在草原,便后患无穷,於王庭而言,其人的威胁也不容小覷。围歼之令,不变。”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將,语速快如连珠:“然李存勖亲至,亦不能不顾,故本將决意已下,分兵为战。”
“孙鹤、杨师侃听令。”
“末將在。”二人肃然抱拳。
“命你二人统北安州主力八千骑,按原定部署,即刻出发。务必配合漠北太后、赵思温,以及元行钦这廝,合围李嗣源部,速战速决,不留后患。事毕,视情向本將靠拢或阻截耶律剌葛残部向李存勖匯聚。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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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领命。”杨师侃还好,只是当即应喏,孙鹤则一时犹豫,因主力被他二人带走,剩下的可就不多了……但在王彦章极有压迫力的目光下,他最终也只是沉声抱拳,“都帅放心,末將定为都帅、秦王大破此僚。”
“好,本將且拭目以待。至於余下四千骑……”王彦章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燕地悍將单可及身上,復而按著腰间剑柄,冷笑一声,“便隨本將前出,试一试那李亚子比之当年,究竟有无长进。”
他抽出佩剑,指向沙盘南面:“幽州距离此地两百五十余里,就算当下就已出兵,数日內亦指望不上了,故本將唯一的作用,也只能替你们拖住李存勖,使其不敢迫你们背后。所以你们能不能迅速围歼李嗣源,为此战关键。若能速成,此战亦定,届时,本將与你们、幽州援军、王庭兵马、元行钦这廝与赵思温主力,並炭山那边的朱友文以及整个幽蓟一线的数万大军,即可將李存勖团团围死,给秦王献上一份大礼!”
话毕,他不待负责围歼李嗣源的孙鹤等將出声,便兀自杵剑环视帐內所有將校,眯著眼:“所以李存勖小儿情知如此,定疯狂扑进,本將此去,实乃九死一生。怕死的,现在留下。不怕死的,便隨某去会一会那李亚子!”
帐內一片肃杀,无人后退半步,一时之间,竟是人人昂然不止。
连同孙鹤在內,帐中將校齐齐按剑,单膝跪地下去:“我燕地儿郎,向来號称秦王基石,区区晋贼而已,岂可言惧?今但为秦王麾下战將,皆愿隨都帅死战!”
“好!”王彦章不再多言,厉声下令,“传令,即刻拔营。孙鹤所部按计划进发,本將亲率四千骑,轻装简从,只带强弓硬弩与十日乾粮,焚毁屯粮大营,转而游击李存勖方向。另,严令幽州李珽,火速集结所有能战之兵,步骑皆可,出古北口、居庸关,以备合围李存勖。传令瀛洲冯道,保障幽州后路,监视太行一线。通报北面元行钦、赵思温,言李存勖亲至,王庭危急,务必速破迟滯之军,南下回援。”
“遵令!”
命令如疾风骤雨般直下,北安州大营瞬间沸腾。
两支洪流在午后艷阳的草原上分道扬鑣,一支如离弦之箭扑向东北,另一支则在王彦章那杆“王”字大旗引领下,向西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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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滦河上游,炭山以东,一支大军碾过草原自西而来,声势浩荡,气吞万里如虎。
晋字王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李存勖端坐马背,与夏鲁奇、史匡懿等中军大將並轡而行。镜心魔领著一队戏伶楼的佩剑伶人策马紧隨其后,端是气势如虹。
前方,刘知远领著几个斥候飞马迴转而来,於马背上抱拳道:“大王,史先锋急报。言太尉与薛侯已弃营而去,而据太尉留守將领所言,太尉称王庭守军疲敝,而赵思温部回援就在眼前,战机稍纵即逝,故已率本部六千精锐直扑王庭,欲为大王前锋,爭夺战机。”
“爭夺战机…”李存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平復。
军情如火是实,如果他处在李嗣源的位子,恐怕也会这样做,如果能抢在赵思温主力回援前攻破王庭,確实没有问题。
“告诉史先锋,接替太尉大营,以构筑大军立足点以备后路稳固为上,並广撒斥候向北,监视赵思温、元行钦部动向。”李存勖命令下达,旋即转向身侧的夏鲁奇。
“夏鲁奇。”
“末將在!”
“朱友文虽败,然於幽蓟而言无伤大雅,王彦章坐镇幽州,此人非庸才,或已察觉我军动向,不可不防。萧砚在幽州经营日久,兼有李珽、冯道非等閒,其援军必出长城。”
李存勖语速平缓,清晰道:“命你率五千精锐,即刻南下,抢占北安州,此乃古北口北出要衝,扼守燕山东脉余脉,威慑滦河中下游乃至喜峰口,王彦章若出兵,必是抢占彼处。我要你在那里,筑起一道铁闸,挡住幽州方向可能出现的任何梁军。守不住北安州,提头来见。”
“末將领命。”夏鲁奇全然不惧,昂然应声,当即就点將自去。
“余下诸军,”李存勖的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將佐,“隨本王加速前进,王庭,就在眼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派快马,持本王印信,去见耶律剌葛。告诉他,大唐天子李星云,正式册封他为『漠北王』。至於述里朵勾结萧砚,背弃草原,实乃悖逆偽后,罪无可赦。邀其共击王庭,诛杀妖后,事成之后,我大唐与漠北,永为兄弟之邦,共抗萧砚。”
“遵命。”自有將领飞驰而去。
大军再次加速,捲起漫天烟尘,直扑东面。而於李存勖,王庭的城墙,幽州的援军,还有那个当年在高梁河把自己追的上天入地不得不割发逃窜的王彦章,此时此刻,已然开始与他正式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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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西线,松山南麓。
在李茂贞驻守的狼嘴峡侧后方,假李负责固守此地,用以策应李茂贞,当然更能监视后者不会有所异动,所谓坐视李茂贞和元行钦这个悍將相杀而已。
当然,最理想的结果,就是元行钦大发神威,把李茂贞弄死在战场上最好,后者部眾千骑不到,元行钦麾下可是有震慑漠北两年的两千定霸都精锐,更別说还有赵思温主力在松山北麓为其提供策应,至於耶律剌葛派遣去阻滯赵思温的五千骑军,显然用处很有限。
反观假李自己,先有三千晋国支援的兵马,后有耶律剌葛调派的三千乙室部骑兵,並有数百自己的心腹人马,在这己方之间,简直就是立於不败之地好不好?
有不良人负责传递情报,这个时候,假李自然在耶律剌葛之前,就知道了李存勖主力已过了炭山,並要涉足王庭战事的消息,一时之间,自是欣喜若狂不提,所以也难免正视起了耶律剌葛一日前派人来传递的提议,即让他率三千晋军精锐南下,支援耶律剌葛主攻王庭的请求。
当此之时,假李摩挲著手中一柄短剑,脸上阴晴不定,踱步不止。
李存勖来了,草原大势在望,这显然是打破萧砚草原布局的绝佳时机,自己於其中可图利益亦多了不少,起码攻破王庭,致使述里朵等亲近萧砚的草原势力再无立足之地的设想,已经足以成为可能。
当然,结果亦是很重要的,究竟是由李存勖主导覆灭述里朵,还是扶持耶律剌葛主导这一切,根本上来讲,是很不一样的。
而且李存勖赶来参战终需时间,等赵思温主力回援时,王庭如果还未攻破,双方必然陷入僵持,届时幽州大军一定会大举北出,结果又会退回原点,覆灭述里朵不成,仍然只能扶持耶律剌葛继续分裂草原,甚至如果拖延下去,让萧砚本人抓住机会……
这些都是假李需要考虑的东西,一时让他犹豫不止,一面因心动想南下助战,一面又有所顾虑……
至於顾虑…他望向狼嘴峡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因为李茂贞这廝竟始终未流露他意,真挡住了元行钦和赵思温。
这廝是真断了与南面的联繫,野心未散,决意在草原东山再起,还是另有所图?但其人前几个月的动摇姿態又显然不是假的,莫非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不成?
而其人既然拦住了元行钦,此刻若动他,松山防线崩溃,元赵大军长驱直入,王庭战场立时腹背受敌,风险太大,可若不抓住机会匯同之前联繫的李嗣源一併抢攻王庭,岂不坐视战果白白流失?
如此一来,大帅怕是又会失望吧……
“奎因。”假李思索再三,却是终於出声。
一身劲装的奎因起身抱拳,不卑不亢:“殿下请言。”
“你率三千乙室部骑兵,留在此地,代我盯死李茂贞。若他有异动,无论是降是退,你自行决断,务必拖住元行钦和赵思温,为主力攻破王庭爭取时间。至於李茂贞,只要离了兵马,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必管他。”
假李眼中闪过厉色,“我亲率三千晋国精锐,去支援耶律剌葛,既然能覆灭述里朵扩大战果,此番岂能辜负晋王美意?”
奎因没有马上领命,只是道:“若李茂贞倒向元行钦又如何?”
“哼,其人接连数日,连斩了元行钦麾下数將,只怕是一心求死了,他投了萧砚,岐国依然是过往云烟,有什么用?且李茂贞若投萧砚,他就不是李茂贞了。”
假李篤定道:“怕的就是他不反,如今他大部兵马在这几月都被我兼併,我看他反了过后,能在哪里立足。”
说罢,其人便不再理会此间,当即提兵点將,离营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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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狼嘴峡隘口,朔风卷著哨音掠过营帐。主帐內灯火昏黄,將一道投在帐壁上的影子拉得尤为伟岸高大。
一人猫著腰,由亲卫引著悄声入內,甫一进入此间,便是深深一揖,声音甚是谦卑。
“石某见过岐王……哦不,见过卫王。”
李茂贞沉默片刻,头也不回。
“废话少说,你当真已確认消息?”
“石某不敢虚言,於我那岳父处,確得晋王亲出草原的消息,我那岳父这才不顾一切要夺王庭这份大功,以在草原立足。並且元行钦將军这里,亦得了夜不收飞书,言朱友文败於晋王,確乃晋王亲征无疑。”
那人笑了一声,又好言道:“且若不是晋王亲征的消息传来,负责提防监视卫王的那位,又岂会提主力南下去助耶律剌葛,还不是看王庭確有被攻破,並有破秦王大局的可能……”
帐中半晌没有言语。
那人感觉气氛有些沉闷,遂又乾笑一声,好言道:“卫王,如今这草原大局,真真是风云激盪,瞬息万变。鹿死谁手,不到最后一刻,谁敢妄言?秦王坐镇汴梁,分身乏术、鞭长莫及。此等危局,若最终竟是卫王一举替他解了这漠北倾覆之围……他日新朝鼎定,王后与即將诞下的世子殿下,凭藉卫王的功劳和威势,只怕是想不稳如泰山都难……”
李茂贞略略侧首,斜睨了那人一眼。
那人竟並不惧这目光,反而只是先略略低头,復而又兀自抬头迎著这道注视,拢袖谦卑发笑。
“哼。”
几个呼吸之后,李茂贞却是终於发出一道低沉冷笑,隨即,他猛地转过身,铁甲鳞片刮擦出细碎的声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那人。
“备马,南下,擒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