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无殊奇
世事犹如流水淘沙,前波未灭后波生。刚以缓兵之计搪塞完荀顗的夏侯惠,现今就迎来前波未平而后波起。
前事的余波,来自于吴应的感恩。
却说,当丁谧依照夏侯惠的叮嘱寻到吴应,声称两家的前嫌尽弃,且在合适的时机将为他父改谥号之事出力的时候,吴应差点感激涕零。
无以言表之下,他也顺势将前番他自以为的筹码给说了。
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丸在下”,明言夏侯惠那时犹如螳螂,更有执弹弓之人在下欲狙之。那时,夏侯惠觉得他提出来的条件太苛刻,且以为自身平生的绊脚石,莫过于司马家,便对他不做理会。
“稚权,吴温舒言执弹弓者,乃曹长思。”
中护军官署内,先是让刀笔吏皆出去后的丁谧,低声转述道。
令夏侯惠一时默然。
不是惊讶曹肇有算计他之心,而是在震惊:不想,曹肇竟有这本事?!
“依我看来,夏侯允进应是参与其中的。”
丁谧很自觉地发挥幕僚的作用,不等被问便径直分析道,“那时曹长思并未被孤立,且吴温舒明言曹昭伯是为弹丸。以此推算,夙来与曹长思亲厚的夏侯允进,断无置身事外之可能。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时至今日,曹长思孤掌难鸣,想作执弹弓者也是力有不逮了。”
就曹肇还想算计我?
哪怕他没有被孤立,也同样是力有不逮!
心中暗嘲了声,夏侯惠颔首,语气犹不乏谨慎,“确如彦靖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过,蜂虿有毒嘛!还是做些提防的,有劳彦靖多费心。”
“蜂虿是有毒。”
不料,丁谧却不以为然,拊掌而笑,“然而,若蜂针虿牙已失,我等犹有何畏之?”
近来曹肇犯了什么错被申责了吗?
我怎么不知道!
夏侯惠挑眉,眼中满是好奇,“彦靖此话,何解?”
“前任弘农太守‘病’故。”
丁谧露齿一笑,细细解释缘由来。
原来,是他这些时日在交游中,偶然听到一些士人嚼舌,说何曾不知为何郁郁了好些时日,连亲厚之人的邀宴都推辞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知晓何曾已然与曹肇勾搭在一起的丁谧,也将此事记在心里。
经过多番旁敲侧击与请托友朋细察才知道,原来前任“被病死”的弘农太守,乃是何曾先父的故吏,且与何曾私交甚笃。
可以这么说,现今聚拢在曹肇身侧的士人,有大半是靠何曾拉拢来的,而何曾能聚集那么多人,则是凭着前弘农太守的人脉。
毕竟是近畿大郡的郡守嘛,日后是有机会位居公卿的。
故而,前弘农太守的被动病死,相当于何曾被卸了一只臂膀,曹肇则是被拔了爪牙。
“此中干系,陛下应是有所察觉,故而才有遣太医去守着前弘农太守之举。”
丁谧笑颜甚欢,揶揄道,“亦可谓之,被陛下敲山震虎的曹长思,现今终日惶惶不得安,稚权何必在意他有无毒?”
前弘农太守之死,还有这层缘由啊~
我还以为天子是因为恼羞成怒,故而才泄愤下死手呢!
“原来如此。”
目露恍然的夏侯惠,笑容可掬,顺势问了嘴,“彦靖应是让吴温舒细察的吧?看来,吴温舒还是颇有能耐的。”
“稚权谬矣。”
丁谧闻言微怔,旋即,略带不满的抱怨道,“吴温舒何人也?与我以友坐论之宴,岂有他之席哉!”
也是哦~
虽然说丁谧素来自矜,但以吴应的家世及其父名声之狼藉,还真就没有与丁谧同席坐论的资格。
且吴应也是没有什么人脉的。
就如前日荀顗所言,若非他自己故意走漏消息,吴应这辈子都不可能知晓,指使石鉴之人是他。
“呵呵~”
点头笑了几声以示认可,夏侯惠便打算将此事略过。
但当他才取出案牍平铺于案,还没来得及细看,便猛然昂头。恰好此时的丁谧也似是想起来什么,倏然敛起了笑容,正满目惊疑的看过来。
二人就这么面面相觑了片刻,才各自垂头作思。
他们都发现一个疏忽之处了——
吴应在洛阳的人脉稀薄、几近于无。丁谧不屑于驱使,石鉴之事是荀顗故意泄露的所以,诡异之处就出来了:先前的他,是怎么知晓执弹弓者是曹肇的?
答案不言而喻。
署屋内持续了好一阵的死寂。
最终,还是忍不住的丁谧率先打破了沉默,满目肃然的发问道,“稚权与司马子元之间,当真无有睚眦?”
这个问题,往昔他已然问过一次。那时的夏侯惠也信誓旦旦的声称没有;但这次,他却是一味的垂头拈须不语。
因为此时的他,心中都没有答案了。
他与司马师之间是否有过睚眦、可曾生出龃龉,事实一点都不重要。
就如他都不曾见过司马懿,但却在天子曹叡当面将之称为“宛如圣人”那般,立场才是根源所在。
原来,司马师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对我有所动作了啊!
夏侯惠心中不由如此感慨。
一直等着答案的丁谧,见他持续沉默、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也大抵猜到了些。待略作沉吟后,乃如此作声,“四聪、八达、三豫,昔浮华交游显名凡一十五人,司马子元占其一,此稚权应是知晓的。但我等得显名者,对子元犹有他评,不为世人所知,稚权可愿闻否?”
内部评价?
夏侯惠陡然来了兴趣,催促道,“彦靖直言。”
“评曰:其学皆平,无殊奇也。”
你说甚?
平平无奇司马师?!
尔等对司马师做出评价之前,都服用了寒食散吗?
夏侯惠直接哑然,有心想争辩几句,但却当真不知从何说起。
这评价与他所想属实太悬殊了。
“稚权莫误会。我等对子元如此评价,并非是鄙夷。”
好在丁谧紧着解释道,“因为每每与之坐宴交谈,不管是何人、是辩何事,如玄理、经议、庶务、吏治等,甚至是农桑与兵事,子元皆能侃侃而谈,且见解独特,无人可难之。是故,我等遂以他面面俱精而致无一特显为由,冠以‘无奇’之评。”
呃,明白了。
他是个无不涉猎的全才,这点我早就知道了。
夏侯惠轻轻颔首。
“唉,这便是我问稚权,是否与子元有怨之故。”
丁谧叹了口气,才面露惆怅而道,“此人心智,非曹长思、曹昭伯或夏侯允进等人可匹敌。稚权若与之为敌,凡事定夺须慎之又慎,谨防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且彼仕途受禁锢,以布衣之身居江湖之野,却能仰父辈大隐于朝,而稚权任显职在明,当真防不胜防啊!”
现今言他,还为时过早。
我若不能在宗室谯沛子弟之中独占鳌头,连防备司马父子的资格都没有啊~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沉吟了好一会儿的夏侯惠,才出声道,“如彦靖所言,防不胜防,那便以不变应万变罢。他既然以吴温舒为棋子,日后定也会复用之。我不便出面,就委屈彦靖些,日后偶尔与吴温舒同席言笑、不甚紧要之事也让他参与罢。”
营造打算接纳吴应的假象,让司马师觉得这枚棋子犹可用?
只是,其父太尉被授予开府之权十余年了,门生故吏数不胜数,以司马师之智,就算复用吴应来滋事,也至多一二次了罢。
对比一二次的滋事,接纳吴应这种声誉不佳之人的害处,是不是更大些呢?
毕竟,太尉都位极人臣、恩荣无可复加了。
为了其父能全身而退,司马师不管是因何对夏侯惠生出敌意,都不会将事情闹得太过啊!
还是说,夏侯惠另有他想?
带着这样的疑惑,丁谧在是否要劝说两句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应允下来。
他不想给夏侯惠留下自己在临事时,还吝惜羽毛的印象。
不管怎么说,仅是自请分食邑封侯这份恩情,就足以让他唯命是从以报了。
景初元年的七月,十分完美的诠释了什么是多事之秋。
就在京师洛阳士庶悲切着,被持续七八日倾盆大雨摧残过的田亩将迎来歉收之时;才缓过司徒陈矫亡故的庙堂,也再次迎来了阴霾。
一者,是冀、兖、徐与豫四个州的刺史相继上奏。
皆言夏秋之交雨水极盛,郡县大涝,平地水深数尺,居庐田亩尽没,百姓死伤。遂请庙堂准许各郡县官府开仓赈济,并预求免去今秋田亩税等。
对此,天子曹叡与庙堂诸公皆准了。
且还遣不少校事外出,协助州郡长官都察赈济过程,以防有歹人聚众起事。
另一,则是在荆襄的都督夏侯儒、刺史胡质军情传报至。
贼吴兴兵来寇了。
乃是朱然引本部与武昌之兵围困江夏,兵力约莫两万,尚不知是否有后援。
不过,他们并没有请庙堂遣洛阳中军赴援。
而是在示警——依着贼吴迁都至建业后,每每兴兵皆是以荆襄为虚、淮南为实的战略,让天子与庙堂及时示警于淮南。
刀兵既起,以中护军职暂领摄中军各部的夏侯惠,自然也被召去计议。(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