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上帝保佑维多利亚
第749章 上帝保佑维多利亚教堂内的掌声尚未散尽,维多利亚却已缓缓起身。
刚刚起身的时候,她的脸上还能看得出几分紧张,然而走了几步之后,她的面色就已经恢复如常了。
她没有仰望祭坛,也没有回头示意,而是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直直地走向前方的讲坛。
不是站在讲坛之后,那是牧师与政治家常常站立的地方,而是站在它的前方,她选择了一个既非祭司也非权力者站立的地方。
在十字架的阴影下,她举目四望。
警官们一个个腰杆挺的笔直,他们满脸肃穆,表情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但是从这群铁汉望眼欲穿的眼神中却看得出——他们对英国未来的女王陛下寄予厚望。
市民们的议论声也渐渐小了,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这位名字常常出现在报纸标题的公主殿下。
虽然去年夏天有不少威尔士和英格兰南部的居民都在那场王储的全国巡游中睹见她的真容,但是对于伦敦市民来说,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家住肯辛顿的公主究竟是长得什么样。
她的面容带着少女的圆润,五官却已显露出那种不动声色的清晰轮廓。略显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线条柔和的嘴唇,仿佛一旦闭上,便会拒绝一切虚饰之言。她的眼睛很大,看起来和她母亲一样,然而却带着一股意外的凝重,就像是尚未解冻的湖泊,晶莹、清澈,但也深藏。
维多利亚站定位置,微微抬头,目光从警官的方阵上轻轻掠过,又越过教堂的木质长椅、祭坛两侧的柱影,终于在右侧一根石柱的阴影下,停住了。
那儿站着一个人,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晨礼服,未佩任何军饰,也未佩任何勋章,只在左臂挽着一双洁白的手套,右手垂在身侧,像往常一样安静地握着那把漆黑的长柄雨伞,福克斯牌的。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这位活动策划者并未站在人群前排,也未靠近王室宾位,而是与记者、警官和一些晚到的绅士们一同站在那教堂最外侧的拱廊下方,刻意避开了光线,又好像特意守在那儿。
亚瑟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也没有露出夸张的表情。
他只是像平日课堂上那样,微微一颔首。
不是命令,不是鼓励,也不是恭维,而是一种极为熟悉的确认:你可以说下去,因为你已准备好了。
维多利亚的眼神轻轻一动,整个人的气质却仿佛在一瞬之间完成了转变,就好像台下没有观众,就好像她又回到了肯辛顿宫玫瑰厅的课堂上。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开口了。
“请允许我,也说几句。”
她没有报上身份,没有用“我以王储之名”来标榜自己,只是用最平实的口吻阐述事实:“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因为我既不是大臣,也不是作家,更不是国王。我没有资格为一位英雄下定义。作为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姑娘,我也不懂什么是荣耀、责任或牺牲的全部意义。我甚至不认识卡利警官,我没有和他说过话,也从未在园里遇见过他。但是,我知道……”
她的声音没有提高,吐出的第一个音节,带着少女独有的轻颤:“他是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的。”
她的声音仍在教堂中回荡,但人群中已经起了细微的变化。
站在走道边的警官中,有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缠着黑缎臂章的手臂,指节绷紧发白。也有人望向那对孤零零站在坛边的卡利一家,眼中有光,却又不肯让它轻易滑出眼眶。
那些坐在后排的市民本来只是来看热闹,甚至有人曾经嘀咕过“公主有什么好说的”,但此刻,他们一个个直起了背,有的男子摘下帽子按在胸口,有的老妇人悄悄从斗篷下拽出手帕,默不作声地拭着眼角。
维多利亚轻轻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声音是否真的传到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才继续开口。
“他并不是为了我个人而牺牲的,我知道。可我想说的是,如果一个人愿意在危险面前站出来,为了他并不认识的人、为了一座不是他出生的城市、为了一些他永远不会收到感谢的家庭,那我认为,他就配得上被称为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不需要别人为他竖雕像,也不需要别人歌颂他。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喊口号,不求回报。他可能会害怕,但他没有离开他应该所处的地方。”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或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没有演讲经验的维多利亚声音有些发紧,但她没有停下:“我,我也很害怕。”
这句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教堂里的气氛骤然一变。不仅仅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这句话说的太坦诚了,以致于不像是出自那些经常向民众标榜自身勇敢、有担当的王室成员之口。
“前天,当我站在肯辛顿宫,看着威斯敏斯特宫的火焰升腾到夜空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站在窗边,看着那些熟悉的塔楼,一点一点的倒塌,看着火舌卷着屋顶上金色的十字架,看着从来都不会说话的钟声,也像是被烧痛了似的沉默不响。”
这句话掷地有声,就连站在后排,见惯了各种华丽辞藻的舰队街记者们都不禁抬起了头。
更前方一些的位置,莱岑夫人眼角微红,她在胸前轻轻划了个十字架,似乎是在为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做祷告。
肯特公爵夫人则低垂着眼帘,那一直握着手套的手终于稍稍松开。
她看过维多利亚的演讲稿,甚至一度怀疑这份稿子是否写的太过朴实了。如果不是考虑到这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和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共同修改的结果,她甚至打算让康罗伊重新起草。
但现在看来,这份演讲稿的现场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那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坐在壁炉前的火光中沉默不语。她的影子落在墙上,被火光拉得很长很长。我问她:是不是连最坚固的房子也会被烧光?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我抱紧了。”
维多利亚抬起头:“火灾过去了,可我心里的害怕还没过去。第二天,我跟着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去看了威斯敏斯特宫的火场。石头像是哭干了眼泪,木梁都烧成了空壳,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里的焦味。但比这一切更让人难受的,是我看见了站在废墟边的苏格兰场警官。他们忙活了一整夜,脸上全是灰,眼里全是疲惫,可他们还在现场。没人命令他们这么做,他们只是留下来,就像是罗伯特·卡利警官一样。
我听亚瑟爵士说,那晚苏格兰场的队伍是最早赶到火场的。有人烧伤,有人昏倒,还有人被掉下来的石头砸中,现在正躺在医院。在威斯敏斯特的废墟边,我看见一位受了伤的警官躺在担架上,眼睛还睁着。他看见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抬了抬手,像是在敬礼,又像是在安慰我。旁边的医生让我不要靠近,说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我心里想,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清醒。
我那时什么都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我的手紧紧捏着裙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如果换作我,我会不会也那么勇敢?像是罗伯特·卡利警官和这位警官一样的勇敢、一样的恪尽职守?我很怕自己不够坚强,不够坚定,不配站在他们中间。我们都不完美,我更不完美。”
听到这里,许多原本挺直了腰背的警官忽然眼眶发热,市民们看向公主的眼神也从初时的惊讶、崇敬过渡成了柔和。
就连坐在前排的,那些带着各种伤痕的高级警官们也慢慢抬手摘下了帽子。
他们原本不太相信王室的小姑娘能讲出什么让人服气的东西,但此时此刻,他们却觉得维多利亚公主的演讲要比那些政客、主教和贵族在葬礼上说过的悼词都要诚实得多。
说到这里,维多利亚忽然面向卡利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我不会假装知道你们的痛苦,也不敢说我理解那种失去的感觉。我不懂政治,也不懂这些决定是否正确。但我知道,在过去这几年中,我看到了很多大人都在争吵,议员在愤怒,贵族在辩论,而普通人……他们只是默默看着威斯敏斯特宫的大火烧,就像我们今天看着这场雨一直下一样。”
维多利亚并没有批评,她只是从她自身出发,说出了她的不安:“我听见他们在说权力这个词,也听见他们在说改革,说失控,说替代,说必须。但没有人说害怕。没有人说:他们也怕,怕下一场火不是在威斯敏斯特,怕倒下的罗伯特·卡利警官并不是最后一个。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老实说,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懂。我不懂为什么有时候国家会选择沉默,不懂为什么街上有那么多人不相信警察制服,也不懂,为什么连一位好人的名字都得等到他死了一年之后才被人记住。”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我想,我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害怕,我还应不应该留下来?如果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还应不应该走出那扇门?”
她的眼神缓缓扫过那些穿制服的人,那些满是疲惫却目光炯炯的双眼,那些长着带老茧的手指和被雨水打湿的发丝的警官们。
“后来,我想明白了。”
维多利亚抬起下巴,语调放得很轻,却意外地清晰:“留下,不是因为火没烧到我,而是因为我亲眼看见了威斯敏斯特在夜里倒塌。留下,不是因为我被人命令,而是因为我看见警官们在混乱中没有后退一步。留下,不是因为我生来注定高贵,而是因为我如果不留下,谁还会记得他们在风雨之中、在熊熊大火的面前,曾经站立过?”
这三句话,每一句都像是水滴在石上,不响,却渗得极深。
寂静片刻之后,一顶警帽被缓缓摘下,再接着,是第二顶、第三顶,没有人下令,没有人喊口号,但整整一百四十多顶黑蓝警帽,如同浪潮一般在圣坛前平稳举起。
警官们没有鼓掌,他们只是将帽子缓缓摘下,按在胸口。不是因为命令,不是因为礼仪,他们并不习惯在仪式中向一个孩子鼓掌致敬。至于他们的脱帽礼,这不是因为她的血统,而是因为她的承诺,一句简单的、无法驳斥的承诺——虽然害怕,但我会留下。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掌声,从后排一个工匠模样的男人那里传出。
下一秒,又有第二声、第三声从人群中响起。
掌声先是如雨点落石,然后逐渐连成一片,如涌上岸的潮水,克制、缓慢,却无法遏止。
没有像剧院那样的哗然,也没有市政厅那样的叫好,它是从某个市民开始,一个戴着便帽、胡子发白的老工匠,他拍了三下,然后停了,像是怕惊扰到这肃穆的场景。可紧接着,旁边的匠、印刷工、马车夫也跟上了。
听众席上,一些年长的市民眼角泛红,一个戴着毡帽的退伍老兵轻轻吸了一口气,嘴里不住地说着今天真热。
在教堂最里侧靠近拱门的那一列,一位三十岁出头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悄声说了句:“上帝保佑公主殿下,亲爱的,记着她今天说的话。”
而在台下侧方,原本带着怀疑的《观察家》报的驻议会记者雷迪希先生甚至忘了掏出随身的笔记本,他只是自嘲似的摇头道:“很久没听到这种真话了。”
掌声从民间响起,缓慢、热烈但却坚定地传至前排的贵宾席。
贵族们不习惯鼓掌,但也有人轻轻点头,像是在认可这位王储殿下。
肯特公爵夫人听见身后传来的雷鸣般的掌声,也禁不住笑着对女儿点了点头:“做得好,德丽娜。”
内务部派来的观察员原本打算记录公主发言的语义主干,结果犹豫了半天,他一句也没记下,最终只草草写了一句:民情显动。
那一刻,时间仿佛暂停。
罗伯特·卡利的肖像画静静立在讲坛一侧,乌黑的边框在阳光下映出一圈温润的光泽。
而远远站在柱廊阴影中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此刻已经移步靠在拱柱一侧。
他没有走近,也没有做出任何显眼的动作,只是轻描淡写地将那双白手套缓缓收进了衣兜里。
就好像,这场演讲,本就该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就在众人欢呼之际,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亚瑟将罗伯特·卡利的长子拉到了角落里,将一枚带血的铅弹放在了他的手中:“收好它,小伙子,这是你爸爸的。”
就在这一刻,教堂的钟声响了。
上午报时,十一点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