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5章 笑傲江湖(改变 六)
巳时初刻。学斋门前的青石台阶沁着晨露,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石阶侧面阴刻的标尺刻度分明,每寸都用朱砂精心描过,最下一级台阶上摆着个青铜矩尺,尺身上铸着‘昭武三年工部监制’的小字,这是用来校验学生脚步的标准器具。
斋内四壁钉着上好的松木墙板,散发着淡淡的松香。板上挂着三幅巨图:正中是《九章新术图》,左侧《勾股演算法》,右侧《漕运里程测算表》。图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里,有几处墨迹尚新,显然是近日才添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九章新术图》下方一行蝇头小楷,笔力遒劲,正是当朝天子易华伟的御笔。
算学博士郑怀安站在紫檀木讲案前,案上摆着个黄铜制成的测井仪。他年约四旬,瘦削的脸上留着短须,右手食指第二节有块洗不掉的墨渍,这是二十年如一日批改算题留下的印记。他今日穿着靛青色官服,腰间悬着一枚象牙算牌,那是去前在户部清丈全国田亩有功,圣上亲赐的。
“今日实测。”
郑怀安敲了敲案上的铜铃,铃声清脆短促,在斋内回荡。
学生们立刻安静下来,四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
他举起测井仪,铜制的圆环在从窗棂透入的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目标:院中水井。方法不限,误差不过寸者,赏新制算筹。”
斋内顿时骚动起来。坐在前排的矮胖生员张敦实立刻翻开绣着太极图案的算袋,取出绳尺和矩尺;后排的清秀少年李文秀则从怀中摸出个铜制日晷,小心翼翼地用丝帕擦拭晷面;角落里,农家子弟赵铁柱默默折了根柳枝,蹲在地上开始画图。
郑怀安目光扫过众人,在赵铁柱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来自河间府的农家子,入斋不过半年,却总能用最简陋的工具解出最难的算题。他想起上月检查作业时,发现赵铁柱的算草本竟是用的包药材的废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演算痕迹。
“我先来!”
张敦实挤到井边,把绳尺系在块石头上。他圆脸上的肉随着动作颤动,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绳子垂下去时,他眯起左眼,右眼紧盯着绳结,嘴里念念有词:“二十一丈…又七尺…”
突然,他叫了起来:“不对!井水有波动!”绳子在水面打着旋,搅乱了计数。
郑怀安不动声色地递过块檀木板:“垫在绳下。”
木板上刻着波浪纹,这是工部水部司特制的工具,专门用来抵消水面波动的。
张敦实擦了擦汗,重新开始测量。这次他格外小心,每放下一段绳子都要反复确认三次。
郑怀安暗自点头,这个学生虽然性子急躁,但做事还算塌实。他记得张敦实的父亲是户部的主事,特意把儿子送来学算学,就是希望他将来能接替自己在户部的位置。
角落里,李文秀正用日晷测量井口的影子。他白皙的手指在晷面上移动,眉头忽然紧蹙:“今日多云……”他抬头看了看时隐时现的太阳,从怀中掏出本《昭武历书》,快速翻动着寻找修正参数。
“用‘重差术’!”
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瘦高的赵铁柱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图示:“井径五尺,影长……”
他粗糙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指节处还有几道新鲜的伤口,想必是昨日在药铺做工时不小心划伤的。
郑怀安知道,这个农家子每天下学后都要去城东的仁和堂做三个时辰的杂役,才能挣够在京师的生活费。
突然,斋内传出激烈的争执声。
“圆周率就该用‘三径一’!自古皆然!”
锦衣少年刘宗敏拍着案上的《九章算术》,声音尖利。他是工部侍郎的侄子,向来目中无人:“祖冲之的‘密率’太过繁琐!筑堤修渠,谁耐烦算那么多位数?”
“荒谬!”
对面书生陈维崧举起本新印的《算学指要》,面红耳赤地反驳:“陛下在《农政要术》里明言,筑堤必须用‘二十二分七’!去年黄河决堤,就是因为堤坝计算不精确!”
郑怀安缓步走来,从袖中取出个铜制圆环。这是先帝时期钦天监特制的标准量具,环上刻着三百六十度刻度。他将圆环在两人案上一滚,环上的刻度清晰可见:
“实测便知。”
刘宗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还想争辩,却被郑怀安一个眼神制止。
郑怀安记得十年前自己刚入钦天监时,也曾因为坚持用‘密率’计算日食时刻,被当时的监正罚跪了两个时辰。直到易华伟登基后推行新算学,他才得以施展抱负。
院井旁,张敦实突然大喊:“得数了!二十一丈三尺!”
他兴奋地挥舞着记录簿,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
郑怀安接过记录簿,扫了一眼:“差了两寸。”他指向井台青砖的接缝处,“没算砖缝的灰浆厚度。“
张敦实顿时蔫了,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郑怀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测量之道,在于见微知著。一砖一瓦,皆有定数。”
午时将至,日头渐毒。
李文秀的日晷终于得出结果——二十一丈二尺八寸。他小心翼翼地呈上记录,手有些发抖。
郑怀安仔细核对了他的计算过程,微微颔首:“差一寸,尚可。”
这个结果已经相当精确,考虑到今天云层的影响。
最后验看的是赵铁柱的泥地演算。这个农家子用最简陋的树枝,在泥地上画满了各种图形和算式。郑怀安蹲下身,仔细检查每一处计算。令他惊讶的是,赵铁柱不仅用了‘重差术’,还自己推导出了修正公式,最终得出二十一丈三尺一寸——与郑怀安袖中的标准答案只差半分。
“赏。”
郑怀安走回讲案,从案下取出个紫檀木匣子。匣子打开时,周围的学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红绸衬里上,整整齐齐摆着套乌木算筹,每根筹上都用银丝嵌着精确的刻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圣上视察算学斋后,特意命内务府为优秀学子打造的。
赵铁柱接过算筹时,黝黑的手微微发抖。他忽然跪下,朝皇城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学生定用此筹,为陛下量尽天下河山!”
他声音哽咽,额头抵在青石板上久久不起。
郑怀安眼眶微热,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寒门学子时,先师赠他一副竹制算筹的情景。那副算筹他至今珍藏在书房最深处,虽然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刻度。
回到斋内,郑怀安瞥见《九章新术图》下方新添的那行御笔批注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算学之要,在量田亩,在测星辰,更在度人心。”
他轻轻抚过这行字迹,想起圣上微服私访算学斋时的情景。那天易华伟穿着普通儒生的衣服,站在最后一排听完整堂课。下课后,他走到讲案前,指着《九章算术》中的一道题,与郑怀安讨论了半个时辰的解法。临走时,圣上才亮明身份,并亲手在图上题下这行字。
“博士,学生有一事不明。”
赵铁柱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手里捧着那套珍贵的算筹:“为何圣上如此重视算学?”
郑怀安望向窗外的水井,辘轳上的九个绳结在风中轻轻摇晃:“十年前黄河决堤,淹了三府十八县。不是因为堤坝不坚固,而是因为计算错误,将危险地段少算了三丈。五年前征西域,大军在沙漠迷路,损失过半,是因为向导不会计算星辰方位。”
他转身看着赵铁柱,声音低沉:“圣上说过,算学不仅是数字,更是社稷安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赵铁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算筹小心地包进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里。郑怀安注意到那块布上还沾着些药渍,想必是他从药铺捡来的包装布。
“铁柱,从明日起,你下学后留下来,我教你《缉古算经》里的高阶算法。”
郑怀安突然说道:“你在测量上很有天赋,不要浪费了。”
赵铁柱猛地抬头,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要跪下。
郑怀安一把扶住他:“算学斋里,只论学问,不论尊卑。”
这是他常对学生说的话,也是易华伟推行新政的核心——唯才是举。
窗外,张敦实还在井边反复测量,誓要找出那两寸的误差;李文秀则坐在廊下,认真地记录着今天的计算过程;连刘宗敏也收起了傲气,和陈维崧一起研究着铜环上的刻度。
郑怀安捋了捋胡须,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些学子将来有的会去户部计算田亩赋税,有的会去工部修筑堤坝桥梁,有的会去钦天监观测星辰历法。但无论去向何方,他们手中的算筹,都将为这个王朝丈量出一个更加精确的未来。
他再次看向那行御笔题词,忽然明白了圣上的深意。算学度量的不仅是天地万物,更是人心向背、国运兴衰。
一个能精确计算河山尺寸的王朝,才能铸就万世太平。
……………
农政斋后院的九畦试验田在正午阳光下泛着油光。
每畦长三丈、宽五尺,四周用青砖砌出半尺高的田埂。埂面上用白灰写着编号:…‘甲字畦-北直隶褐土’、‘乙字畦-南直隶红壤’直至‘壬字畦-湖广潮土’。
畦间留着一尺宽的走道,道上撒着层细煤渣,踩上去沙沙作响。
农政教习李老实蹲在‘丙字畦’旁,他年约五旬,脸上的皱纹像田垄般沟壑纵横。粗布短打的前襟沾着泥点,腰间别着把铜制土铲,铲柄磨得发亮。手掌粗糙如树皮,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
“看好了。”
李老实弯腰抓起把土,五指一攥,土块便在他掌心碎成细末。摊开手掌,褐色的土粒从指缝簌簌落下:“北直隶的土,攥紧了散得快,缺黏性。为什么?”
他吹了口气,土末飞扬:“这是砂性土,存不住水。”
二十名学生围成一圈,最前排的瘦高个赶紧在簿子上记着:“砂性土,需多施绿肥。”
后排几个来自江南的学子却皱起眉头,他们家乡的泥土能攥成团。
“接下来是嗅。”
李老实从四号畦取了捧土,凑到扁平的鼻子前深深一吸:“南直隶的土带腥气,像刚捞上来的河鱼。”
他转身将土递给身旁的学生:“都闻闻。”
一个锦衣少年迟疑地接过,刚嗅一下就猛然后仰:“这…这分明是臭味!”
“臭就对了。”
李老实咧开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陛下在《劝农诏》里写过:‘粪土之臭,实为稻粱之香’。”
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封面上赫然盖着朱印:“这是御赐的《辨土诀》,都传着看看。”
册子传到第三个学生手中时,李老实已经蹲到五号畦前。这片畦里的土色发红,是特意从湖广运来的。他抠了块土坷垃,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接塞进嘴里。
“酸。”
他咂摸着滋味,稀疏的白眉拧成一团:“比去年尝的还酸三分。”
吐掉残渣后,他从腰间解下个皮囊,倒出把灰白色的粉末:“按《昭武农政》第三十二条,该掺石灰。”
一个胆大的北方学生学着他的样子尝土,立刻‘呸呸’地吐起来。
李老实不但不恼,反而拍腿大笑:“好!知道厉害了吧?陛下说过,农官要是连土都不敢尝,趁早回家抱孩子去!”
他突然起身,带着众人来到田边新设的‘验土亭’。亭中石案上摆着九套器具:铜秤、陶钵、细筛、水斗…每件都擦得锃亮。
最显眼的是个黄铜制成的‘验酸碱仪’,据说是工部按陛下亲手绘制的图纸打造的。
“现在分组验土。”
李老实敲了敲挂在亭柱上的铁牌,牌上刻着《农政斋规》:“凡测土质,需记三测:一曰手感,二曰器测,三曰苗验。”
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来。锦衣少年那组把土样筛得太细,被李老实用烟袋锅敲了手背:
“蠢材!陛下说过,土粒要留三分糙!”
另一组的水斗加多了水,老人直接拎起水桶泼掉大半:“记住《劝农则例》第五十九条——水土之配,如调羹汤!”
日头渐高时,斋内传来钟声。李老实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掺了麸皮的烙饼。他掰了半块给那个敢尝土的学生:“吃吧,陛下当年巡视河工时,吃的也是这个。”
突然,院门处传来骚动。一个差役捧着个木匣匆匆走来:“李教习,宫里新送来的番薯种!”
匣中红绸衬底上,整齐排列着九颗紫红色的薯种。每颗都系着标签,注明产地。最特别的是颗表皮泛金的,标签上朱笔写着:“南洋新种,亩产十五石,陛下亲验”。
李老实双手接过,转身对学生们说:“瞧见没?这就是陛下在《劝农诏》里说的‘农乃国本’。”
粗糙的手指轻抚薯种,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皱纹看着更深了:“去年这个时候,宫里送来的还是寻常薯种…”
学生们围上来,有人发现匣底还压着张纸条。李老实展开念道:“‘诸生所验之土,三日后呈报内阁’——落款是陛下私印!”
众人顿时肃然。
那个尝土的学生突然跪下,朝皇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学子纷纷效仿,青砖地上响起一片闷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