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章 欧罗巴商馆
第743章 欧罗巴商馆“马宪典確实在內书堂上过几堂课,但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写信给属下说公家的事情啊。再说了”高时明微微一笑,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了敲,“属下如今在宫外当差,也帮不了他什么。”
“倒也是。”李凤翔呷了一口茶,“宫里在辽东开设支行,目的主要有二。”他放下茶盏,眼神变得专注了些,“其一,是为了回笼现银。辽左打了三年的仗,朝廷向辽东输银何止千万?银子撒下去,总要想办法收回来一些。其二.”他顿了顿,语气拖得悠长了些。
“就是为了日后在全天下推行以钞代银的政策打个底子。您想啊,支援辽东的將士,说到底还是来自天下各地。日后辽事平靖,他们若是带著银票回乡,这银票自然就跟著流布四方,岂不大大促进了政策的推行?况且,如今辽东银多货少,关內外商贾往来频繁,在此地推行银票,最能助其流通广布。”
说完这两点,李凤翔身体微微前倾,带著几分嘱咐的意味:“高公公,后续与汪部堂接触时,他若再问及辽东设行之事,您不妨將这些话明白告诉他。省得他老人家心里悬著,瞎猜疑。”
“是,属下明白了。”高时明立刻將腰背挺直了些,恭敬应道:“一定据实转告汪部堂。”
“嗯”李凤翔笑著点点头,接著道:“对了还有,如果汪部堂担忧改发银票会影响军心士气……”他摆了摆手,语气篤定,“那您就告诉他不必忧虑。皇上圣明烛照,岂会做这等自毁长城的糊涂事?军国大计,自有万全之策。”
高时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沉吟了一下,试探著问:“这么说,日后果然是要把军餉改成钞票来发吗?”
李凤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辽东经略衙门上个月的那道奏疏,高公公应该也看过了吧?”
“是,”高时明点头,“属下就是看过了才会问这个。”
“这就对了。”李凤翔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您可知道,这事儿是谁在熊经略面前促成的?”
高时明微微一怔,隨即反应过来,带著点讶异:“马宪典,莫非是?”
“没错!”李凤翔肯定道,“就是他亲身说动了熊经略,让熊经略主动上了这道疏。”
“原来如此.”高时明脸上露出“瞭然”的神情,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就是魏首席也没想到,他竟然能把事情办得这么体面。”李凤翔赞道。“您真是有个好学生啊。”
高时明摆手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沾了他的光。”
李凤翔没想到谦辞的话还能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两声才继续道:“汪部堂若是往深里问,您就告诉他,宫里不缺现银!日月银行开出去的每一两银票,库房里都有实实在在的银子对应著。就是遇到全额挤兑,也能分毫不差地兑出来,绝不至於让拿著票的人落空。这份徙木立信的底气,咱们现在还是有的。”
“属下知道了。”高时明眼神一动,“户部那边有什么动静,属下定然第一时间过来向您匯报。”
李凤翔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解决了一桩心事。他伸手拿起一块桂糕,掰了一半递给高时明:“来嘛,別光顾著说话,尝尝。”说罢,他自己便將另外一半塞进嘴里,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吃著吃著,李凤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抬眼看向高时明:“对了,汪部堂从南京一路北上,必定经过天津。他在你那儿……就没问问天津支行的事情?”
高时明连忙就著茶水,咽下嘴里的点心残渣,回答道:“问了的。属下也把宫里定下的章程,就是西洋商人必须先把现银拿到银行换了银票才能入市交易的事情,照实告诉了汪部堂。”
“唔”李凤翔微微挑眉:“那他老人家是个什么態度?”
“看不出什么態度,”高时明摇头,“但应该谈不上反对。”
“嗯。”李凤翔点点头,將剩下的桂糕送入口中,“不反对就好。只要不反对,麻烦事就能少一些。”
高时明见李凤翔心情尚可,便又提起一事:“对了,李总务,汪部堂还问了件事,属下当时答不上来。属下想请教您一下,以备他日后再问。”
“什么事?”
“汪部堂问,”高时明说道,“天津开埠之后,福建那边的月港要怎么办?属下不知宫里作何打算,就没敢乱说。”
李凤翔听了,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將手里的桂糕彻底吃完,又端起茶盏,缓缓啜了几口,像是在细细品味,又像是在斟酌言辞。直到放下茶盏,他才缓缓开口:“江南繁华富庶,离著南洋又近。从隆庆元年至今,月港也开了差不多一百年了。商路成熟、利益板结。如果月港还像原来那个样子经营,照旧开关互市……”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远,“那皇上费尽心力新开的天津港,怕不是要成摆设了?”
高时明听得心头一动,试探著问:“所以,宫里是打算.把月港关了?”
李凤翔看了高时明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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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斜阳透过槐树叶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光影。何孝魁快步穿行在南薰坊的街巷中,虽然已连续跑了两趟差事,腿脚有些酸软,但想到即將到手的赏钱,精神便又振奋起来。
他停在一座气派的四合院门前。这处四合院虽换了主人,但骨子里仍是京师的体面与规制。飞檐青瓦,朱漆大门,门楣上那块簇新的“欧罗巴商馆”匾额,也是用楷书工整书写的。
何孝魁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身上的疲惫。接著,他又整了整身上那套被汗水浸透的青衣小帽,微微扬起脑袋。待呼吸匀平,何孝魁才抬手上前叩响了商馆大门上的铜环。
篤、篤、篤——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脸略显精瘦的脸。这门房穿著寻常的青布直身,眼神却格外锐利:“这位小哥,您找谁?”
“我乃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行长高时明高公公座下听差,”何孝魁挺起胸膛,撩开下摆,刻意放缓语速,努力模仿著官面人物的腔调,“何孝魁!”
听到“高时明高公公”这几个字,门房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原来是银行的高差。失敬。”门房开门出来,视线扫过何孝魁腰间的木牌,不高不低地作了个揖。“不知高公公有何吩咐?”
何孝魁下巴微扬,拍了拍胸口的位置:“我有要紧物事交予你家西洋主子!快去通传吧。”
“这位高差。”何孝魁那故作姿態的高傲和略带羞辱的措辞,令门房心中微恼,但脸面上的恭敬却没有消减分毫。“我家主家人正在听师傅授课,高差可否將那要紧物事交予小人转呈?”
何孝魁心中暗笑,心道我这马上就要到手的好处岂能让你个门子截了去?“事关重大,需当面呈给你家老爷,你就说是『高公公』派我来的,他定会见我!”
门房眼神微凝,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没有硬拦:“高差稍待,小的这就去通稟。您请先到门房稍坐片刻,喝口粗茶。”说著,门房侧身將阿魁让进了门內,引向门房小屋。
阿魁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这西洋人的门子还算识趣。他走进门房,毫不客气地坐下,眼睛却滴溜溜地打量著院內陈设。隱约能听到二进院里传来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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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院书房的氛围与院外的中式庭院迥异。
书房的最深处,圆脸宽鼻的落第举人王徵正神情专注地端坐於书案后头。他面前摊开著一本题为《西字奇蹟》的册子,案头还放著几张写满拉丁字母注音的宣纸。王徵对面,坐著他的五个学生——
身形瘦削、气质儒雅,乍一看很有西洋绅士风度的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面相敦厚却透著精明的葡萄牙矿主莱恩·霍布斯,以及略显倨傲的法兰西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
本该领衔的船主迪尼什·若昂,和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此时並不在场。取而代之坐在他们位子上的,是被强拉著过来听课的火枪队指挥官查理·克莱纳和他的副官萨尔塞多·巴斯克。
他们正努力跟著王徵的发音模仿著汉语字词。
“跟著我念……『天』t-i-e-n……『主』c-h-u……”王徵的声音清晰而温和,手指在书页上划过。书房一角,一座精巧的西洋自鸣钟仿佛正伴著他的声音嘀嗒地协奏著。
篤篤篤。
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和紧接著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门內的和谐。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朝著入口的方向望去。
课堂上,教书的先生最大,所以主事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一时没有开腔,而是默默地望著王徵,直到王徵点了头,他才开口说:“进。”
门房推门而入,先是对著王徵和三个僱佣他的洋人恭敬地行了个礼:“王先生,列位老爷,抱歉扰了。”
“嘉庆,什么事?”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用发音標准了不少的中文问道。
“阿马托老爷,门外头来了个姓何的信使,自称是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行长高时明高公公派来的,说有要事知会管事老爷。”名叫嘉庆的门房缓慢地说道,“小的不敢怠慢,所以冒昧打扰。还请先生海涵。”说罢,那门房还不忘朝王徵拱了拱手。
“无妨。”王徵摆摆手,望向为首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见他没有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眼神,也就没有主动翻译。
“高公公派人过来!?”阿马托確实是听懂了。原本因为被打扰而生出的不悦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带著些许忐忑的欣喜。莱恩·霍布斯和罗杰斯·海德里希也立刻坐直了身体,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的,阿马托老爷。”门房应道,“他是这么说的。”
“快!快请他前院,到客厅。小心伺候!最好的茶,给他上,不能怠慢他!千万。”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语速一快,汉语便生硬、顛倒起来,言语间甚至难免夹些葡语发音。
“阿马托老爷,那个信使是一路跑来的,身上还汗涔涔的。”门房委婉地提醒阿马托来人的身份並不高,没必要太重视。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显然没听出门房话里的弦外之音:“好,我知道了,嘉庆你赶紧去招呼吧。”
“是。”门房嗤出一口气,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便退了出去。
“非常抱歉,王先生。”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站起身,转向王徵,缓慢地拱手告罪说:“银行的高公公,非常重要,对学生们来说。学生们必须去见。还请先生恕罪。”
王徵合上《西字奇蹟》,宽和地笑了笑。“既有正事,乌东主自便就是。不必放在心上。我可以在这儿等著,或者改天再来。”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取谐音给自己起了个乌狄司的中文名,所以王徵就一直叫他乌东主。与之相对,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也从来不叫王徵的教名『斐理伯』。
“多谢先生。”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没有动,而是訕笑著问:“学生,只文理粗通,能否请先生,帮助我们翻译?万分感激。”
“好啊。这不过举手之劳而已。”王徵巧妙地收敛起眼中的探究好奇之色,缓缓地站了起来:“乌东主既不避讳,那我也就隨诸位去看看。”
洋商们欣喜地对视了一眼,连声感谢,打出手势请王徵移步出门。“这边请。”
一个举人、三个商人匆匆离开书房,穿过庭院,向一院正厅走去。而那两个僱佣兵则自觉地留在了书房里,一边打哈欠,一边往桌上趴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