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我倒是所知不详
气氛在安静下来的瞬间变为更加鲜明的静默。沉烈也并非必要得一场肯定,只是依她靠着,下颌轻压在她头顶。
郑婉静静瞧着帐外投进来的一缕斜阳,看着那缕光在眼前一寸寸拉长,变淡,最后浅浅铺洒在脚边,恍如晨起的雾气,转瞬间便能消弭。
春夏间夜雨绵绵,马蹄声踏过略微泥泞起来的土地,在耳边匆匆而过,地平线上的两道身影行过山隘间的缺口,在晚风中徐徐奔往远处露尖的城池。
两人在离城关不远处的树林停下,寻了个隐蔽处将马安顿好,沉烈便顺手将郑婉抱起来往城内匿去。
虽说眼下不是战时,毕竟也是边塞要处,晚间城墙上亦是灯火通明如白昼,巡逻的侍卫一波接着一波,可说是让人全无机会趁夜入城。
可沉烈就那么大摇大摆地抱着她,几乎是在灯影底下如一阵风般,飞速掠了过去。
郑婉虽知他功夫必是异于常人,却也不想他如此轻易,都不需踩点趁时,便那么越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在沉烈臂弯缝隙中回头一看,瞧见有一个侍卫面带疑惑地揉了揉眼,朝四周谨慎一望,发现平静如常,便未再多想,随队拐了个弯,继续巡逻。
入了城,虽说时辰已不算早,晚间却仍有夜市,大街上也不算人迹萧条。
沉烈寻了个巷尾将她放下来,两人就自然地随着人群混迹其中。
沉烈大约生得更像他母亲,面貌说起来与汉人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身形更高大些,再加上两国这么多年以来也有互市,并非是全无往来,故而众人对北疆人的长相也不算陌生,他如此行于街上并不奇怪。
眼下引人瞩目的缘由,其实还是他那张脸。
两人随着人群行了一会儿,郑婉四处瞧着,目光落在一个面目略和善的青年身上。
她默不作声的地观察了一会儿,见他打发光景般闲闲站着,一边瞧着不远处的皮影摊子,一边与身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于是走上前去,自然搭话道:“这位兄台,可知定北营要往哪头走啊?”
青年闻言转过身来,还未瞧见他人,便熟络地往东头一指,“就往那头走个几里的功夫,待瞧见个立着红旗的大营就是了。”
见郑婉点了点头要走,这人目光落到她身上,不由得搭了一嘴,稀奇道:“这位小兄弟也是来咱们这参军的?”
也怪不得这人多嘴。
眼下郑婉行事有礼,这张脸瞧着也随和,不由得就让人想多搭几句话。
若是问别的也便罢了,偏偏说是要往定北营去。
他这身子于常人来说也算是瘦小的,说是书生还好些,若是要去参军,便不由得让人称奇了。
见青年顺嘴问了,郑婉也不含糊,叹了口气,点头解释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我寒窗苦读几载,前段日子好容易熬到进京赶考,不想路上染了风寒,金榜题名不说,竟是连半点名次也未得着。家中为我读书之事早已散尽钱财,眼下是再拿不出一纹半银来了。我想着既是这条路子走不通,倒不如上军营里头去历练一番,若是再不能成事,也算是让我死了这条想吃官饭的心。”
眼前这两人身着布料粗糙的长袍,瞧起来的确是家境窘迫的模样。
青年闻言也不疑有他,也随着叹了口气,“这年头庄稼收成一年不比一年,多得是天灾,也是不好过。眼下的路子也只有从官从商多些活路,靠着这条路子往朝廷里挤一挤,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他话说到一半,来回打量了郑婉一圈,啧啧道:“我看小兄弟你身子骨瘦弱得很,只怕日后还有得熬呢,倒是你旁边的这位...”他点头称许道:“的确是个好苗子。”
郑婉闻言,颇有些无奈地一笑,“听闻此地招兵待遇较之旁处好得多,我一路赶来,与他于路上相识,故才结伴同行。何止兄台,我也实在羡慕他。”
寻常人得了旁人一声夸,总该有些反应,偏偏这人不冷不热,只略点了点头,便转身进了街边的一家首饰店,从始至终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来赏给他一眼。
想着许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青年倒也不觉有他,只暗自唏嘘了一声。
想这人白瞎了一幅俊脸颀身,站这大半天,表情都没变过一点。
便是进了那店里,也是只懒懒地瞧眼前的饰样,活是瞧不见旁边众人的暗暗打量一般。
郑婉这头倒是同青年聊得欢,两人杂七杂八地谈了会儿天,一会儿聊聊当下时局不易,一会儿又聊聊近年秋收凋零,平民百姓的日子也是难过。
青年从前也是做过书生的,只是中道不得其志,才不甘心地过回了平常日子。算算也是许久未能和人聊得这样酣畅了,一时便觉得郑婉更是亲切。
他看了看四周人影渐稀,便展扇示意郑婉凑头过去,压低声音道:“我看着小兄弟你也着实合眼缘,眼下既是敲定了一颗心,相识一场,为兄有句提点,你自己掂量着听一听。”
郑婉会意,也悄悄道:“您只管说。”
沉烈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两人窸窸窣窣耳语,一边略一拨弄手边上的珠串,玲珑声清脆交迭而起,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扇面后垂下的一双杏眼,回眸问了掌柜一句,“只有这些东西?”
店里向来没什么男子踏足,便是有,也常是给自家夫人作陪,每每瞧着没什么耐心,这样瞧得仔细,还似乎有些兴趣的人实在是少见。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与店面有些格格不入的男子,原瞧着这人布料并不出色,想是拿不出多少钱,刚想摆摆手打发了他,却又总觉得眼前的人气质并不简单。于是沉吟一番,走到了另外一边台后,“您往这边来吧。”
那头的交谈仍在继续,那青年随口又东拉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见郑婉神色认真,才下定决心,语重心长道:“我虽未去过军营,家中却也有亲眷在那地界当差,这里头的事多少知道些。眼下咱们这定北营里统共有叁位要紧的官家,其中两位说话最好使的你大约也知道些,正是前些年才调来的朝廷重臣之子,文家的那两位双生子。”
郑婉眼底并无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应声道:“这两位我的确听说过,说这文家二位少爷自出生之日得道士卜运,原是上天降下来给咱们南宋的祥召,生于忠臣勇将之家,是助我朝气韵而来。故而圣上也一直器重得很,只是不想竟短短几年间调来了这样的要职。”
青年闻言,略一垂眸,盖住了眼底略有些晦暗的苦笑,并未应声。
郑婉瞧他一眼,目光平静地扯开了话头,“那这第叁位,又是何许人也?”
青年回神,又道:“第叁位便是圣上近些年刚提拔上来的寒门将军。贺将军,贺瞻。”
遥遥的晚灯被清风吹举起几分,铺落下一片氤氲的光影,与剔透的玉石混成细碎的彩光。
沉烈把玩着一支成色最好的晚棠步摇,目光略一抬,落到郑婉扇后若隐若现的一张脸上。
她向来清亮的眼睛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这位...我倒是所知不详。”
那抹波澜未被旁人察觉,却被柜台前懒懒观望的青年尽收眼底。
他抬指,轻轻碰了一下步摇粼粼生光的吊坠,掩住了微深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