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悠悠之心
“是我一时心切, 急着应父亲的话,才落了此节,倒让你费心遭此拖累。”行宫甬道依山而建,盘旋悠长, 崔鹤雍声轻步缓, 瘦的脱了以往端正肃容的脸唯有悲伤和疲倦。
“这?件事就不是冲着你来的。”安慰的话这?百日?里来早说过千百遍, 梁道玄忍着心疼和火气,压低了声音。
“陛下?即将亲政,眼看原本朝中的人都?知道天之启明?, 日?之将升,一个西垂,一个东升,怎有不动摇之意, 加之你多年谋划, 早根脉毕现, 如今兴风作浪, 无非是最?后一搏,想?趁着还有机会,多留些根系,不然往后这?一片多年经营的茂林, 岂不要旱中尽死?”崔鹤雍知晓自己?不能只顾着自己?悲伤,还要陪伴表弟面对这?一劫,又道,“弟弟, 以你之见,他们是为了堵你一堵?”
梁道玄这?时候也稍稍平复了暴怒,冷静下?来, 却是摇头以答:“不是。至少目前看来蹊跷得很。表哥你想?想?看,这?事儿虽然声音大,但只要解释清楚,难不成还能冤枉咱们家满门?抄斩?梅砚山是老了,但不是傻,他或许有点糊涂,但绝不是蠢笨。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在混淆视听?,给所有人都?引去此件听?起来名头大,但解释清楚就完了的事情上,真正背后是何用?意,如今你我却是不知。我倒要看看,半截埋进土里的老骨头还有什?么精神头,能在皇上亲政前,再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
行宫外沿顺着川水悠悠,自有一道平原,随驾官吏宅邸,皆赐在此间,一则与帝王居所毗邻,而居于下?,礼法定数之余却也最?近天听?,朝政应事,皆通达便利。二也是为着舒适消夏,百僚与家眷安逸,方能定心为君为国。
而在这?一排各自独苑的别居中,威宗皇帝赐给梅砚山的弘园,最?为清幽阔丽,花木扶疏,远远望去,犹如山林雅居,隐士洞府。
此地原本是一位先朝封王的别馆,名字俗丽,威宗赏给梅砚山时,特?改赐园名为弘,用?的是《左传》中卫懿公的忠臣良辅卫国大夫弘演的名讳,其?褒扬之意,由此可见一斑。
弘园第三进园子乃是一整片竹海,不见楼阁馆室,由熟悉道路的下?人引着,绕过几道曲径通幽之路,方能窥见一竹造凉阁,开阔有台,前后多罩烟罗帷幔,又有画轩回廊,美轮美奂不输行宫。
在这?竹里馆中,徐照白正站立噤声磨墨,梅砚山盘坐竹编席榻之上,于案头执笔,虽手有老抖之意,但所写之字,瘦硬骨正,气势雄浑不输当年。
“蠢材。”
老人声气很轻,但音色却因耳听?渐聋而不自主高?亢。
“老师教训得是。”
徐照白头也不抬,因知晓不是辱骂自己?,继续磨墨。
“如今的风头是洛王姜熙的,他那个刚满月的儿子,才是太后与国舅的心头大患。陛下?尚未大婚,明?眼人都?看得见的储君却有了子嗣,想?想?这?二人也是焦头烂额,我只让他们去敲些边鼓,聒噪些声响,他们竟自作主张,弄出如此大动静,人家哀痛未过,岂不调转枪头?”
“老师说得是。”徐照白撂下?墨条,腾出手斟茶,“老师还请保重?身体,没您在朝中,我们这?些小?打小?闹,都?没一个主心骨,实在不堪。”
这?话听?起来比谷雨前的新润云雾茶入喉还舒服,梅砚山也搁笔不写,眼睛却盯着自己?的字道:“对了,你说,陛下?的字日?渐长进?”
“是,陛下?之书,已颇有太后风范,看似随意舒张,实有致密法则。”
“陛下?确实是长大了啊……”梅砚山喝了口?茶才继续道,“我曾经对你说过,陛下?字迹日?渐起隆之日?,便是咱们不得不放手一搏之时,你可还记得?”
“学生自然谨记,只是不知其?中道理,还请恩师赐教。”
“字可通神,一个人有了神,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容易受旁人的差遣,早年咱们以为陛下?有些欢腾爱笑的随性,或许有朝一日?,将和望子成龙的太后与国舅冲突起来,如今看来,人家一家和乐而美,是血浓于水啊……”
梅砚山喟叹当中,不免有一些浅浅的羡意,他的儿子皆不如自己?,孙辈更是富贵乡中长大,无一人可堪大任,只一外孙潘翼,早年便是朝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如今外放储资备历,再过个一两年回朝便可直抵中枢,除此之外,学生当中,许多崭露头角者皆已渐渐断绝了往来,沾上了皇权的光。
唯有徐照白和谢春明,受过他的恩惠,已然不忘初心。
他轻轻叹气,摇头自嘲,只反复道:“谁说天家无情来着?无情之人自是无情罢了,有心者,即便是二十年后相认的手足,虽为利来,仍旧坚不可摧。”
“老师勿要自伤,但凡有吩咐,学生万死不辞。”徐照白也已是须发皆有半白,但在梅砚山面前,仍旧仿佛垂髫小儿见了师范,毕恭毕敬,无有半点迟疑。
“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何至于万死。”梅砚山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是一些烦心的事,恰巧赶在档口?,是釜底抽薪还是添柴,皆由人意。对了,过几日?洛王世子满月礼,我是老了不中用?,别再过了病气给孩子,你替我走一趟,礼别备薄了,虽说一直以来都?是没什?么往来的,可这?个时候若是失了礼数,倒教人觉得是我们容不下?一个孩子,你说是也不是?”
……
梁道玄送走表哥,预备着回行宫里再见妹妹一面,谁知刚走到一半,就听?见小?外甥快活的嗓声,伴着女儿的笑,不住传来。
姜霖早就换去了少年郎的声线,颇有温润的成人之意,女儿倒还是拴不住腿的蹦跶麻雀一只,叽叽喳喳的,很是可爱。
跟着两个孩子的,是另一个静默宜人的少女,端庄修仪,面容清雅,她是最?先看见梁道玄的,斟酌之后,率先道了句:“见过……梁大人。”
“这?是自家,妹妹你是不是要叫我舅舅表叔来着?”姜霖见了梁道玄也是开怀一笑,还不忘捎带着言辞的舒缓。
“爹!”
自家的小?丫头就不客气了,扑过来搂着就不撒手。
“你们三个这?是哪里回来的,这?么毒的日?头,怎么都?在外面溜达?”梁道玄敲了下?女儿的脑壳,“又是你闹着让你皇帝哥哥到处跑是不是?”
“没的没的,舅舅别冤枉了阿盈。”姜霖想?来护着自家弟妹,这?时也不忘辩解,“咱们刚纳了凉,崔表妹要出宫回府,需辞别母后,这?才一路走过来的。”
“是臣女牵累陛下?与阿盈妹妹了。”崔岚若礼道。
“那一道去吧,我也要去拜见太后。”梁道玄见表侄女落落大方,再看自家小?猴,只道说不定再长大一点就好了,他很喜欢表哥的儿女,都?十分有承宁伯府的风范,加之姑丈辞世,虽百日?已出,但一家人凄惶之态不减,他更怜惜表侄女,不免言语安抚,“岚若,你父亲方才出去,这?会儿让内监去传句话,让他等你一等,你们父女一道回去吧。”
听?到崔鹤雍刚走,姜霖却是有些迟滞,他立即道:“舅舅,朕有话同你说,让阿盈带着崔表妹去拜见母后,我们稍后一步。”
待到两个女孩走后,梁道玄领着外甥二人绕出御道,走入随山麓而深纵的御苑,姜霖犹豫再三,让内监宫女走在远远的后头,才开口?道:“朕听?说,王叔的世子不日?即将满月,舅舅,今日?你们同母后是在议论此事么?你要去么?”
“今日?说的是承宁伯府的琐事,陛下?看过折子,也知道是无稽之谈,不碍事的,至于洛王,他的事陛下?不必担心。”梁道玄明?白了为什?么外甥会单独叫自己?来这?处私语,他停住脚步,放缓声音安抚,“过去这?样?久的事了,陛下?不必再自责的。”
姜霖身姿拔高?,不再是小?孩子,可虽几乎已可以同舅舅平视,却仍因心虚和愧疚而低下?了头:“当初王叔私下?找朕,哀求说为乳母冲喜,朕……实在不忍,答允赐婚,却不知舅舅与母后另有打算,如今朕尚未大婚,然而……”
“其?实当年我与你母后,未必没有答允的意思,只是想?拖一拖,留给你施恩,结果没想?到洛王自有城府,我只是不喜他欺你是孩童,心纯而重?亲,如此暗中行事,教人难以平思,不过人家孩子都?满月了,难不成咱们一家人关起门?还为这?事唉声叹气么?”
周遭无人,梁道玄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外甥的肩。
“可母后如今急着大婚的事,莫不是也因此?”
姜霖却不是孩子了,没有那么好哄,他足够聪慧,也学会了透过表象,去深思根由。
“你到了年纪,你母后当然挂心,这?不只是为你择妻,也是为国择后。”梁道玄一方面欣慰外甥的敏锐和善解人意,另一方又难过,舒朗的孩子,最?终也难逃注定要陷入的繁琐缜密,“亲政是大事,这?才是重?中之重?,你若有心仪的姑娘,尽管去和你母后说,但咱们一家人,是势必要在亲政这?件事上一条心的,其?余都?可以商议。”
总之先放宽了孩子的心吧。
这?些年,梁道玄的操心没有随着姜霖年岁见长而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深思熟虑,望着舅舅已然略有银丝的鬓发,姜霖既感怀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朕知晓要做什?么,绝不让舅舅和母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