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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下棋的主角,两条食人鱼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开端还很清晰。齐朝暮带我去医院洗胃,我还能保持清醒,还开玩笑问他洗胃会不会很疼。因为我触觉很敏感,所有的疼痛都会成倍放大。
    齐朝暮跟我一起坐在后排。他明明听见我说疼,却罕见地冷著脸,一言不发。
    直到救护车刺目的红光闯进我的眼眶,一针麻醉。我的眼皮像灌了铅般沉重。我只记得针尖刺入我静脉的冰凉触感,之后就什么也不清楚了。
    我的梦里。我又变成一个被全世界拋弃的小孩儿。但我早就习惯了孤独,我也很享受孤独。我就安详地留在这一片纯白的世界里,静静坐著。
    无论我怎么闭眼,我也看不到黑暗。
    我的身边没有黑暗。
    忽然,纯白的世界有了色彩。
    齐朝暮出现在我面前,半蹲下来朝我拍拍手,笑著说,过来。
    我兴冲冲跑过去。
    扑进他怀抱里,那一刻。
    我的梦醒了。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医用床单的粗糲感从指腹传来,耳畔持续响著心电监护仪的规律滴答。
    但我没有睁开眼。
    我已经进入了熟悉的警戒状態——只要在陌生地方醒来,我都不会立刻睁开眼。我居然能克服人类的本能,慢慢调整自身,去试探周围环境,直到確定四周足够安全,我才会睁开眼睛。
    我保持著闭目假寐的姿態,如同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谨慎幼兽,用全身毛孔感知著周遭环境:我听到门前传来护士呼叫铃的音乐,然后是一阵“噠噠噠”的小步快跑。我闻到一股寡淡的消毒酒精气味和氯水味,然后手肘微微用力,感受到下方的坚硬触感,应该是病床铁栏。
    我確定了。
    现在,我躺在一张医院病床上。
    我很安全。
    正当我要睁眼的时候,床尾又传来一阵动静。我听见皮鞋跟在地砖上焦躁地来回叩击声,布料摩擦声和自顾自的说话声,代表某人正抓著手机来回踱步。
    那是齐朝暮的动静。
    他正在给谁打电话,一直埋怨:
    “老关你这回可真不厚道啊。我把最宝贝的徒弟託付给你,结果呢?你都把人照顾到病床上去了!”
    “什么你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喝下那杯牛奶了?哦,你就不能早点来,他一个小孩儿你就不能看顾著点?你有什么天大的急事?急著去联合国开会呀!”
    “是是是,我一直守在电梯口呢,我也接到人了。但如果我没接到怎么办?你就这么刺激他,你也不想想,万一他半道上出事了呢,万一电梯下不来呢?他封闭在里面那么难受......”
    “而且他都瘦成什么样了?你是不是天天欺负我家小孩?”
    齐朝暮对著话筒里的关望星一顿言语输出。但他似乎害怕把我吵醒了,所以他的声音每次突然拔高又紧急剎住,刻意压低的男声带著砂纸打磨般的沙哑,其主人拘束在我病床前,踱来踱去。
    忍笑让我的肋间肌微微抽搐,病號服下的床单被抓出褶皱。我暗笑齐师傅真憋屈,他怎么就不直接出门走走呢?又想到,他可能更害怕我离开他的视线吧。
    “行行行,不跟你说了,他人刚醒了。嗯。正躺床上笑得开心呢。”齐朝暮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状態,掛了电话,坐在我床前。
    我还躺在病床上抿著嘴,闭著眼,努力憋笑。
    “装睡?”齐朝暮凑近。
    “装睡的小朋友要听睡前故事吗?”他戏謔的吐息扫过我的眼瞼,“关於两条『食人鱼』的故事?”
    “什么鱼?食人鱼?”我猛地弹坐起来,生怕错过什么线索。
    与此同时,我的后腰撞上电动床栏,发出闷响。眩晕感如潮水袭来,一双手却稳稳从背后托住我的肩胛,温暖的触感隔著衣料传来。
    “你慢点儿。”齐朝暮伸手扶我。
    他还赶紧瞧瞧我的输液瓶。恐怕是第一次干这种照顾人的活儿,他笨拙地帮我调整著输液管流速。
    我“嘶”一声。
    竟然感觉浑身散架一样!
    昨晚......我狐疑地看看齐朝暮。
    “哎,徒弟你这什么眼神啊?”齐朝暮开始慌了,“我昨晚可没对你干什么。我车上安装有高清摄像机,24小时全程录音录像。不信你去查查。”
    “......谁家好人在自己车上装一个24小时开放的摄像机!那是一间『移动审讯室』吗?”我又震撼了,“师傅,您总说我『多疑』——您平心而论吧,咱俩到底谁更『多疑』!”
    “没办法,养成工作习惯了,要隨时录下证据。”齐朝暮说。
    “行,別说这些閒话——您刚刚说什么两条『食人鱼』?哪来的『食人鱼』?”我绕回最初的话题。
    “说来话长了。”齐朝暮突然正色,告诉我,“你记住,一定要离鱼家两兄弟远一点。他们就是两条『食人鱼』。”
    原来,国安部门早就注意到了鱼家兄弟,齐朝暮此行的终极任务也正是监视鱼知海的一举一动。
    哥哥鱼知海表面上披著爱国慈善家的外皮,其实是一个跨国走私文物团伙的头目,且早已被境外间谍策反。
    弟弟鱼羡山则是哥哥鱼知海在国內的內应,平常以一副紈絝子弟的身份示人,避免引起怀疑,背地里也是个无恶不作的傢伙。
    “名副其实的两条食人鱼。”齐朝暮轻笑一声,指尖蘸著床头柜的水渍,画出交错的波纹,“一条在海洋两岸架设文物走私的暗桥,一条用紈絝面具遮掩浓重的血腥味。”
    多年来,狡猾的境外势力也借鱼家兄弟之手,先是盗掘地底的无价之宝,再將真品文物走私海外,对国家宝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停!师傅,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么多重要信息,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还让我费这么大劲去查?”我打断他,质问道,“信息资源要共享!你这么防备著我干什么?”
    “別闹分家,你先听我慢慢说。”齐朝暮耐心解释道,“我一开始也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只有捕风捉影的『线索』——但仅凭『线索』,肯定是不能给一个人定罪的。尤其是鱼知海作为影响力巨大的正面公共人物,必然受到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如果不能一击之敌,將他扳倒,那就后患无穷。”
    “所以,前段时间我伤好之后,就去世界各地,一个个查证这些线索,一个个確认这些证据,是否真实。”
    “世界各地?”我问,“既然牵扯到境外敌人,连国內查不到的事情,国外那些人怎么肯告诉你呢?”
    “你说巧不巧啊。鱼知海手底下有几条走私文物链条,正好选择了一些南美国家作为中转站。不久前,我陪同那个男人出国到巴西访问,当地官员也对我很客气,让他们帮忙查这种小事也不足掛齿。”齐朝暮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只是辛苦你了啊。”
    “什么意思?我哪里辛苦了?”我被麻醉的脑子不太清醒,还没听明白。
    “间谍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出国前,我授意一部分能量,成功让他们把注意力转向国內......”齐朝暮低声说。
    这回我听懂了。
    合著您草船借箭。您是诸葛亮,我是草船上的靶子!是吧?
    “所以,我是这两条『食人鱼』的鱼饵?”我自嘲地点点头,“怪不得我一直走不出去。原来这个局是您亲手设下的。”
    “是的。像你这种『失势者』才是最完美的『鱼饵』。“齐朝暮话锋一转,“不过,当所有人包括食人鱼都以为你要被他们一口吞掉的时候,恰恰是你深入敌內,剖开鱼腹的好时机。”
    “我才不管什么好时机呢。您居然这么耍我,告到中央,我要告到中央!”我十分恼火。
    “告到中央还是我接待。有什么委屈你不如直接讲吧。”齐朝暮从容地说。
    “我真就不明白了,我真不理解那些外国人的想法!——为什么那些间谍都要盯上我?”我长嘆口气,躺回床上。
    “我到底哪点让他们感兴趣了?我改还不行吗!”
    “这两条食人鱼都很有特点。不管是国內还是国外,他们都广泛结交『官面上的人物』。”齐朝暮说。
    “他们广泛结交『官面上的人物』?但首先,我已经不在『官面』了,我都被调到保密部门干后勤去了!我也不够格为他们提供什么重大帮助。其次,我现在也不是『人物』,专案都解散了,我又不是您或者关师傅那种响噹噹的大人物,值得他们在我身上耗费那么多功夫!我根本没有被买通的价值。”
    我囉囉嗦嗦一大堆,全都是分析我为什么会被间谍盯上。但等我分析完,我发现我更疑惑了。
    “好徒弟,这种事情啊,你要学会『倒过来想』。”齐朝暮冷静地听我说完,开始笑著点拨我。
    “倒过来想?”
    “倒过来想。你本来就在官面上,你本来是个人物。但正是因为那些境外敌人一开始选中了你,所以才设计你一步步掉进他们的陷阱,所以你才一步步滑向下坡路,对不对?最终,你变成了他们想让你变成的样子,变得一文不值。”
    我皱著眉,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不要陷入自我怀疑啊。”齐朝暮慢慢帮我盖好雪白的被子,说,“你本来就这么纯白无瑕,路上却突然遇到个坏人,非要拿一桶墨汁往你身上泼。你躲闪不及,中了招。这不怪你,不要受害者有罪论。”
    我沉默不语。
    齐朝暮宽慰道:“没事,我下面帮你把墨汁洗乾净。你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好孩子。”
    “师傅,瞧你说的,我好像犯了什么重大错误,有什么重大污点一样。”我终於笑了。
    “怎么会?”齐朝暮拍拍我,“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嗯。”
    “那些境外敌人真狡猾。他们不是为演员量身定做剧本,而是先编好一部自己满意的剧本,再去找演员。他们会把一部剧本当成沉重的枷锁,不问意见就硬套在別人脖子上,硬套在別人的人生里。”齐朝暮喃喃说出一个组织的名称,好像是什么会。但我没有听清。
    “既然是间谍搞鬼,那就是你们国安的事情。看来我们公安专案確实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师傅,现在我只等您的『局』收工,就行了。”我又嘆一口气。
    明明身上的重担少了很多,却莫名其妙添了不少惆悵。
    “谁说没关係?”齐朝暮睁大眼睛看著我,“时光阴,你没睡傻吧!”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亲口说的,鱼家兄弟都被间谍策反了,搞什么跨国文物走私,这种事情我可管不了。”
    “你好好看看,你这一路走来,你办的专案——你专案里的每一件文物,都有什么特点!它们都与『两条鱼』的利益息息相关!”齐朝暮提醒道。
    我一点点回忆。
    1號春秋青铜卣。仿造1號卣的2號青铜卣。两只唐三彩棋罐。战国六博玉棋子。
    棋盘。棋罐。棋子。
    难道还缺什么吗?
    难道还不够下好一盘棋吗?
    “不够。”
    齐朝暮揭开谜底。
    “我们还缺——下棋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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