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巫山山巅覆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缭绕的渺茫云烟中,寒泉澄明如镜。跪坐在寒泉旁,灵蕖手脚都为镣铐所缚, 体内力量不断为禁制抽取, 滋养山中灵脉。
放在数万年前,恣睢任性的天族太子女绝不会想到, 有朝一日, 自己会被困在这出生时被敕封的山陵,半步都不得出。
凝望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 灵蕖眼底幽深,隐约能窥见压抑已久的疯狂。
光影摇曳,云雾中, 披着白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蕖身后,白袍下露出一张绘满繁复章纹的假面。
能在不惊动巫山禁制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但灵蕖却没有因此对他慎重以待,苍白面色中透出化不开的阴翳,她讥嘲开口:“藏头露尾,连阴沟里的老鼠,如今也敢来本君面前现眼了么?”
就算沦为阶下囚, 语气还是不改从前的高高在上。
白袍在她身后站定, 假面下传来难辨男女的声音,话音不疾不徐,很是从容:“我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我今日来,要与女君谈一桩交易。”
闻言,灵蕖只是轻蔑地嗤笑一声,神色不见有什么波澜, 直到披着白袍的身影再次开口——
“一桩事关天曜玄章的交易。”
灵蕖陡然一厉,她回头盯着面前身影,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就凭灵蕖从前行事,九天想要她命的仙神何其多,但她还是活了下来。
就算被囚于巫山半步不得出,她终究也还是活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想杀她,而是杀不了她。
白鹤振翅,飞掠过云端。
天宫中,苍溟安坐在白玉砌成的楼台上,抬指抚琴,袖袍当风,尽显飘然出尘。
弦音铮铮,有浩然气象,一旁凉亭中,息棠和景濯对坐相弈,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纠缠厮杀,一时不见有胜负。
周天大比后,终于又逢紫微宫休沐。
这回景濯找承州说情,终于让陵昭多得了一段时日的自在,先来天宫见过苍溟,待个几日后再去九幽。
琴音中,陵昭将手撑在桌案上,托住自己的脸,头一点一点,像是快要进入好梦,看得苍溟抽了抽嘴角。
自己这是在对牛弹琴?
不对,苍溟立刻挥去了这个念头,这么一来,他和阿姐成什么了。
从陵昭身上收回目光,苍溟注意到悬腿坐在桌案边沿的重嬴,树偶的手正随琴音轻点,合上了旋律。
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重嬴也终于能再以化身行走,不必和陵昭挤在同一具身体里。
眼见这一幕,苍溟顿时觉出几分欣慰,看来自己在这音律之道的造诣,还是有望被继承的。
直到一曲终了,睡得差点儿流口水的陵昭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他刚才好像梦到了烤鱼。
于是片刻后,他和苍溟挽着袖子淌进了天河浅滩中,躬身比起谁捞的鱼更肥。
幼稚。
重嬴矜持地坐在石上,为他们做个评判。
银鱼从陵昭手里惊惶逃窜,撞向了端坐石上的重嬴,下一刻,树偶表情空白地骑在鱼身上,自空中跃过。
“阿嬴?!”
陵昭露出惊吓神色,试图伸手扑救,不想脚下一个踉跄,迎面跌进了水里。
重嬴与他指尖错过,骑着鱼乘风破浪。
苍溟举着三尺有余的肥鱼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只觉目瞪口呆。
这也行?
在鸡飞狗跳的混乱后,他救回重嬴,又捞起了陵昭。
虽然出了点儿意外,不过问题不大。
又过数刻,看看今日收获,苍溟和陵昭终于决定休战,暂时放过河里其他肥鱼,就地在天河边生火烤鱼。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宣后得知了陵昭前来天宫的消息。
就算因为景濯作为魔族君侯,身份特殊,苍溟刻意掩下了他和陵昭前来的消息,此事也难以瞒过宣后的耳目。
陵昭竟然当真是息棠的血脉。
虽说心下早有怀疑,但得了肯定的消息,宣后还是不免为之失神。再想起和陵昭上次见的那一面,她心情更是难得有些复杂。
说来,陵昭身上竟然也流着她的血。
息棠自是不会领着陵昭来见她,宣后也没有主动召见陵昭的意思。
天宫以西的花田中,她躬身清理出野草,看到出现在帝屋树上的陵昭时,颇觉意外。
“仙君——”
陵昭也认出了宣后,他还记得当日自己在天河垂钓时,是宣后送了他一枚海螺。
他向来不会辜负旁人善意,这枚海螺如今还被陵昭妥善保存在手边。
认出宣后的陵昭跳下树,向她一礼,还当她是天宫负责侍弄花草的仙君。
对于陵昭的误会,宣后笑了笑,也没有解释,只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天宫仙君说,这里是看落日最好的去处,所以来看看是不是真的。”陵昭如实回道。
听着他这番话,宣后脸上始终噙着笑,眼神却有些深。
但凡在天宫待过些年月的仙神都知,这处花田从来由她这个天后亲自打理,寻常仙神轻易不得踏足,以免冲撞。
告知陵昭这件事的仙君,究竟怀着如何心思?宣后漫不经心地想,眼底掠过一丝锋芒,她向来不喜欢被算计。
不过没有向陵昭多提此事,她用余光打量着他,隐约从眼前少年身上窥见一点涯虞,一点自己的痕迹,只觉很是奇妙。
“这些花都是仙君种的吗?”陵昭不知她在想什么,探头看着眼前开得很是繁盛的花田,好奇问道。
天宫灵气充裕,诸多花木四时常盛,不见凋零,眼前这片花田开得更是尤其好。
“也不算。”宣后回他,不甚在意道,“这原来是我名义上的夫君种的。”
“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粗粗算来,竟然已经有近四万载。
听完这话,陵昭脸上顿时露出自己失言的紧张神色,他看了眼宣后,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定很想他吧?”
所以才会在她口中的夫君离开后很多年,还将这些花照顾得这样好。
宣后只觉他误会得有些厉害,但犹豫一瞬,终究没有多提自己和涯虞的过往。
对于陵昭的问题,她想了想,还算认真地回道:“也谈不上。”
不过是昔年神秀当权,她和涯虞被夺去手中权柄,别无选择,只能安分地待在天宫莳花弄草。
既是当时费心照料过的,她便也不愿任其荒废了,就这样到了如今。
眼下回忆起来,在神秀那个疯子手下,他们也算共过患难,有过相互扶持的岁月。
宣后突然有些感怀,但这样的情绪也不过只是一瞬。看了眼天边,她向陵昭伸出手,示意他也伸手。
陵昭虽然觉得莫名,还是依言而行,将手放了上去。下一刻,宣后拉着他振身,坐上了高大的帝屋树。
重嬴坐在陵昭头上,险险稳住身形,在与转头看过来的宣后对视后,他默默垂下了一双黑豆眼。
很危险。
就算不知宣后修为如何,他还是察觉了这一点。
宣后目光扫过他,眼底闪过些微兴味:“这是什么?”
“他是阿嬴。”陵昭顿了顿,又道,“是我阿弟!”
“阿兄!”闻言,重嬴没憋住,开口反驳。
宣后闻言,抬指在他头上揉了揉。
不久前在苍溟手下有过同样经历的重嬴伸出小短手抱住自己的头,鼓起了嘴。大约是察觉宣后的修为并非自己能及,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勾了勾嘴角,宣后转过头,忽然开口:“日落了。”
陵昭随着她的声音抬头,只见耀目霞光照亮了天边云海,那轮金乌向下沉没,留下辉煌盛大的余焰。
宣后从袖中取出了枚海螺,她将海螺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重嬴好像听到了潮声,落日下的海浪拍击着礁石,余晖洒落在海面,留下无数灿金。
“听到了什么?”
陵昭被问得怔了怔,严肃地思索一番后,才试探着开口:“好像有很多水?”
宣后为他的回答愣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也可以这么说吧。”
重嬴拍着陵昭的头,忍无可忍道:“是海,是日落时的海!”
陵昭抱头,那不还是水吗?
宣后将海螺递给了重嬴:“要不要试试?”
接住比自己还大的海螺,重嬴有些发愣,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宣后抬指,海螺便在他手中化作了合适大小。
重嬴摸了摸手中海螺,不必宣后多作指点,低头吹出了与方才相似的旋律。
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妨碍陵昭立刻捧场地海豹鼓掌。
阿嬴就是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