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私用
百世流芳?!原本还有些意兴阑珊的天子曹叡,瞬间双眸灼灼。
而夏侯惠也没等他发问,便继续慷慨作言道,“昔秦皇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度同制,遂成天下一统之意志;前汉武帝征伐四方,威服边陲,故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赞。今陛下已复河套失地与辽东四郡,若再取高句丽、韩濊之土纳入疆域,后人修史,定不吝着墨陛下之功与秦皇汉武比肩也!”
对此,曹叡依旧没有作声,但目光却是愈发炽热了。
虽然他知道夏侯惠所言有失偏颇,且不乏夸大其辞之处,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此举是真的能让他青史留墨啊!
且必然是美誉啊!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对于曹叡本人来说,奋武帝文帝之余烈,再现秦始皇毕四海之伟业,是他即天子位的职分;而有若汉武帝威服边陲、冠于百王之功,那才是他的汲汲渴求。
或许是心情澎湃罢,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后,犹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着。
对此,夏侯惠不复聒噪,只是静静以待。
他知道事情已然妥了。
又或者说,是久居幽暗之室的人,无法拒绝陡然迎来一束光入室的诱惑。
天子曹叡就是困在暗室之人。
自他即位以来,魏国对外征战的功绩乏善可陈,令他也隐隐有在有生之年无法灭蜀吞吴的领悟;再加上子嗣接连丧尽,以及明明帝有四海却无有寄望可期的无奈,而就在他倍感索然无趣的时候,倏然有一束光降临、一件可让他誉美青史且是唾手可得的功绩.
试问,他如何能拒绝得了?
焉能经得起诱惑?
“呼~~”
片刻之后,长舒一口气的曹叡,终于再复归座,语气不乏埋怨,“今日之言,昔日稚权班师上表时,为何不明言呢!”
呃,怪我喽?
那时候的我,哪来的逢迎君王之心?
且那时的我也没有意识到,你是一个私利大于魏室社稷之人啊!
腹诽归腹诽,夏侯惠也知道,天子言下之意其实是在询问:时过境迁,已然将辽东士庶迁徙归来中原的今日,他若想取设立海东都护府之议,会不会就难以成行了?
“臣惠先前思虑不周,还望陛下不罪。”
故而,他先毫无惶恐之色的请罪了声,旋即又作笑颜道,“不过陛下,臣惠窃以为现今也为时未晚。如此番高句丽、韩濊贼邦无端入寇我魏国,藐视上国天威,不伐不足解恨!陛下由此兴兵讨之,以宣王化之名,设海东都护府,想必庙堂公卿皆无有他言也!”
喔~
朝中无阻力,倒也对。
曹叡微微扬起眉毛,笑意盈漫,但犹不忘训示了句,“竖子!君前奏对社稷计,岂能言诈术!哈哈哈~”
就是才刚呵斥完,自己反而先畅怀而笑了。
少时,又复问之,“海东都护府既是稚权所倡,应是思虑过都护人选的,不知以为孰人可当之?”
竟问孰人?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仲兄要身份有身份、要忠心有忠心,能力统御高句丽与韩濊之地也是绰绰有余,你为何视而不见呢?
还是说因此此番辽东遭贼吴、高句丽与韩濊战火荼毒,令你觉得我仲兄不堪重任?
然而,归根结底,先前你与庙堂诸公决策迁民归来的失误,才是导致我仲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辽东惨遭战火荼毒的原因啊!
我仲兄现今还在尽忠职守的领兵奋战收复失地呢,你该不会就打算让他当替罪羊了吧?
夏侯惠一时微愕,无言以对。
“稚权莫多心。”
或许是猜到了夏侯惠心中所想罢,曹叡摆了摆手,轻轻谓之,“河西四郡若安,则西域长史府可安。今若设海东都护府,依此也。”
原来如此!
一时心切之下,我竟连如此浅薄的道理都罔顾了。
“萤火之于皓月,恰如臣惠之于陛下也。”
真情实意的恭维了声,夏侯惠在心中细细斟酌后,方如此回道,“陛下已然有意属之人矣,何必试问臣惠哉!早年公孙贼子恣睢,叛我魏国而受贼吴之封,陛下意以海陆两路并发讨之,孰人可当是时已有定论矣。”
田豫?
闻言,曹叡耷眼,只手拈须。
略略作想后,便觉得没有田豫更适合的人选了。
一来,是权术使然。
是他既然打算继续让夏侯霸镇守辽东,以约束海东都护府,那都护的人选,便不能以其他宗室谯沛子弟或者元勋之后入选,以免相互掣肘或无法钳制。
另一,则是田豫本人对外族的强硬态度。在边塞镇守数十年、不乏功绩的田豫,能力不必说,定不会让曹叡担心海东都护府推行不下去;更难得可贵的是,他对胡虏部落一直秉持着分化、抑强的见策。
如他先前担任护乌丸校尉期间,不乏挑拨塞外鲜卑与乌桓各部落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彼此内斗,而让边塞少扰。
说白了,就是在他眼里,势力微弱没有威胁的胡虏部落,才是魏国的好邻居。
因而,若是以他出任海东都护,推行方才夏侯惠所谏言的策略,那简直就是“术业有专攻”啊!
最后,便是曹叡驭下的心思了。
田豫主动卸任求归,是忠诚不恋权的体现,曹叡理应给予恩宠,以示嘉奖。
但如今淮南与荆襄前线皆没有职缺,此时将之外放到海东,不仅让曹叡变相兑现了早年以“平州刺史”许之的承诺,更是曹叡“以权授之、不疑功臣”的体现啊!
利大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以豫之能,确可令朕无忧海东之事。”
微微颔首,曹叡笑颜作言,“不过,他如今尚未归至京师,是否当选,待朕以辽东事问他后再作计议罢。”
嗯,田豫如今在桑梓渔阳郡雍奴。
因为曹叡在准他表奏之时,还以他久在行伍为由,许了三个月的归省之期以及在洛阳起高第恩宠之,是故他也只好先归去桑梓将家小带来洛阳定居了。
没办法。
如此之类的恩宠,是将率不能也不敢推辞的。
正事议定,又陪着心情不错的天子聊一会儿闲话,夏侯惠才起身告退。
但他还没有离去时,曹叡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出声叫住,笑吟吟的问道,“中护军司马职缺月余时日了,为何不见稚权举荐人选来?”
我这不是在等你指派嘛~
顿时,夏侯惠难免心中好生郁闷。
因为他知道,曹叡倏然问及中护军司马人选,犹如先前问弘农太守的意思一样。都是因为他的对奏让曹叡感受到了贴己与忠心,遂以恩宠赐下。
只是,夏侯惠并无合适人选可举荐啊!
再怎么举才不避亲,都不能将自家七弟夏侯和扔出来吧?
故而他也唯有面露苦笑,拱手惭言,“回陛下,臣惠无人可举之,难为陛下分忧。”
“一点长进都无有。罢了罢了,你且归去罢。”
“唯。”
安步当车走出了宫禁,夏侯惠的心情依旧郁闷。
不只是因为再一次感受到了自身根基薄弱,明明有机会扩大自身权力时,却犹如太监上青楼那般不中用。
更因为他再次感受到了,天子曹叡率心意气的性情。
如方才问中护军司马人选之举,说得好听点是臣忠君不疑、不吝恩宠之;但说得不好听了,那就是公器私用、肆意妄为!
偶尔来一次也就算了,怎能时时为之呢?
或是说,而今魏室社稷犹安稳,曹叡稍微任性些也是无伤大雅的。
但夏侯惠却是因此推论出,自己先前毫不避讳的将司马懿称为“宛如圣人复生”的评价,已然被曹叡忽略了!
之所以有如此明悟,是因为数日前他在中书官署当值时,孙资还忙里偷闲的不请自来,与他叙了些闲话。
应是看到自家次子孙密有立功的机会了罢,孙资叙话时,为了略表感激之情,还将那日在东堂内,司马懿与蒋济夸赞他的话语转述了。并声称天子曹叡对此颇为开怀,提醒夏侯惠日后若与司马懿或蒋济有事务交集之时,莫忘了投桃报李。
对此,夏侯惠自是谦虚受教,但暗地里却是不以为然。
缘由当然是知道,司马懿并不是真心夸赞他,而是为了再次隐晦的提醒天子曹叡罢了——既然宗室谯沛子弟都有梓才健长了,他一个自请卸任兵权的三朝忠臣,垂垂老矣,不值得天子忌惮
与司马懿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蒋济,跟着帮腔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对他们二人什么好感激的?
相反,他惋惜还来不及呢。以曹叡的率性意气,在信任有加的蒋济帮腔之下,面对司马懿如此恭顺的姿态又怎能生出忌惮之心呢?
另一个让夏侯惠郁郁的缘由,是自家仲兄无缘海东都护之职。
随着景初元年过半,他也有了绸缪未来之心。
鼓动曹叡设立海东都护府,有一大半的缘由,是他想有备无患,想着日后万一自己失势了,自家仲兄也能成为夏侯家的后路。
唉,事皆不顺。
带着这样想法的他,归去中护军官署时,倏然觉得自己许久没有携妻归省外家,似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毕竟,妻族,也在三族之中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