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易老
山脉联绵入海,海雾袭岸笼漫群山。依旧蛮荒、百里无人烟的辽东郡东部,即使仲秋八月了,犹没有天地肃杀的景象。
放眼望去,群山起伏,云遮雾绕,可谓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
参天入云的大树郁郁苍苍,树下绿草如茵,崎岖滩路从脚下蜿蜒远去,路径两边青草、野、礁石错落有致。草丛里叫不出名字的虫豸在欢鸣,不知躲在哪棵树上的秋蝉也不甘寂寞,用嘹亮的声音悲鸣着时日无多。
第一次踏足马訾水流域的诸葛诞与孙密,虽然是随军前来收复西安平县的,却也不免被入目皆旖旎如画的风景逗起了几分风骚雅致。
趁着日色将暮,二人还在部曲的簇拥下寻了块兀立的大礁石驻足,感受海风偶来拂面,欣赏金乌将坠群山的悠然。
当然了,他们学不来魏武曹操的观沧海。
孙密有这份心,胸中却没有这般才学;而诸葛诞则是借此豪情以自勉,誓必达成千里觅封侯的冀望。
在平郭县时,他迸发血勇,引部曲斩杀与虏获贼吴士卒合计三百余人。
也算是不错的功绩了。
至少,足以令天子曹叡与庙堂公卿对他有所改观、复归京师后能迎来士林的不吝赞誉。
但当西安平县陷落、乐浪与带方郡被侵岌岌可危的消息传来,他就知道自己的小露锋芒将泯于局势矣。
毕竟守土有责的夏侯霸,都得上表请罪呢!
哪敢不吝笔墨为他表誉请功?
能在军情禀报中,顺势将他名字提一嘴就不错了。
故而,他将希望寄托在日后的战事。
无需等洛阳传来消息,他就能确凿,以当今天子的心气,定是咽不下被高句丽与韩濊无端入寇这口气,日后必然会兴兵讨伐雪恨的。
而毌丘俭作为被天子不吝栽培、越级擢拔的潜邸故旧,也定会抓住此番机会,亲率大军讨之,用高句丽与韩濊来为自己正名。
这也是诸葛诞的机会。
当夏侯霸督兵至平郭县、意合他与孙密以及魏舒三部共去收复西安平县时,慨然而赴的他,还在开拔前夜入夏侯霸军帐内献策。
既是关乎现时战事之策,也是绸缪日后之计。
开场白是这样的:
“将军乃谯沛元勋子弟,是为魏室爪牙也。先前被文帝遣去雍凉戍职,却寡有临阵之时,唯有故大司马伐蜀时充任先锋,但因天公不作美、大军罢归,令将军无功绩可陈。后随征辽东,虽奋勇力战,但功在人后,天子以辽东事委之,不免受闲人嚼舌以亲戚见任也。现今,贼吴与高句丽、韩濊相约入寇,将军所镇四郡之地竟三郡受战火荼毒,失职之罪难逃也!即使天子与庙堂不罪之,恐将军日后仕途亦坎坷矣。事至此,将军兵权犹在握,何不奋戈敢死,以博得减罪而期留职后用?”
是时,夏侯霸默然。
他虽然性格不乏鲁莽,但也过了不惑之年,也隐约能猜到诸葛诞接下来要建议什么。
博得减罪嘛。
无非也就是建议他以身犯险,不理会已然被占据的西安平县,而是直接引兵乘着舟船浮海至带方,赶在朝廷援兵抵达之前将带方之围解了。
至于为何不提乐浪郡.
带方本是乐浪郡的一部分,是早年公孙康析乐浪郡而置的。
故而乐浪郡治所朝鲜县,人口不少且城池还算坚固,以韩濊工匠打造出来的简陋攻城器具推算,是能坚持更长久时间的。
且只要能解了带方郡之围、引兵进入郡治带方县,那么,韩濊就主动解开乐浪之围以及放弃西安平县了——
魏军驰援已至,韩濊占据西安平切断魏军来援的战略意图就宣告破灭了。
所以,他们会集中兵力来带方与魏军大战,而不是继续将兵力分散在各地,被魏军各个击破。
毕竟只要将魏国援军驱逐出去,孤立无援的乐浪与带方郡易主,则必然也。但若弗能,则是魏军以带方为据点,切断他们与本土的联系,南下可将他们老巢踹了,北上可将他们围杀。军出在外,他们怎么敢迎来后路被切断的危险!
自然,凡事皆有利害两面。
这种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术,凶险异常,一个不小心便是全军覆没的结果。夏侯霸一时迟疑,便是因此。
一来,带方郡的治所带方县并不临海,而是位于带水北岸的弯曲处。
若决然浮海而往,需要从带水入海口逆流而上,行船近两百(汉)里河道才能抵达。
他虽然对自己麾下将士的善战有足够的信心,但要走近两百(汉)里的内河,怎能不被韩濊斥候察觉呢?
万一韩濊提前布下口袋,让他的救援变成自投死地呢?
另一个让他踌躇不语的缘由,则是关乎家门声誉。
他不畏死。
也素以马革裹尸为荣。
但他若战死了,那便是夏侯家的不可承受之重了。
敢问,他父“白地将军”之耻犹在,他又孤军深入而战死了,日后夏侯家还有何面目在军中立足!自家六弟夏侯惠这些年南征北讨,好不容易让家门声誉少了些诋毁,他不能为了减少自身的罪责,便不管不顾啊。
利与害不对等嘛。
他的失职之罪是事出有因,天子与庙堂都不会苛责。
但他若是贪功身死,那就连促成他镇守辽东的夏侯惠都要受牵连。
如此,何苦来哉!
带着这样的想法,面对诸葛诞的怂恿,夏侯霸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轻声谓之,“公休之意,我大抵知晓,也不是以为不可。只是我之顾虑,公休可知否?”
你的顾虑?
是觉得自己镇守辽东四郡当持重,不可如偏将那般率性以身犯险吗?
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回答,让诸葛诞一时哑然。
但他也并非常人。
很快的,他便想起了夏侯家的旧事,遂如此作言道。
“将军以为我乃何人也?昔日在洛阳,我不曾与中护军有交集,但中护军却不吝作书举之,此等高义,我不曾有忘。至辽东之后,将军对我礼遇有加,令我有机会在平郭杀贼,如此提携,我铭感五内。今韩濊贼酋来犯,恰是我可报中护军与将军恩情之时也!今设谋论计,焉能不先虑将军之忧哉!”
一番慨然作声罢,他不待夏侯霸回应,便又继续解释了一番。
“想必将军已了然,我之意者,乃是请将军浮海前去解带方之围也。此计若成,对战事局势之利好,我不复赘言矣。我方才谏言将军当奋戈敢死,不过是请将军帅厉兵将、以破釜沉舟之锐而往罢了,非是让将军身陷死地耳。我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将军浮海救带方,必无半点凶险。其缘由,有三。”
“一者,乃韩濊无备带方也。”
“乐浪若陷,则带方不可存;乐浪若在,则带方陷犹可复之。其中轻重干系,想来韩濊也知,必然对带方困而不攻,纠集重兵以攻乐浪也。如此,将军轻装而往,以众临寡、攻其不备,无凶险可言也。”
“次者,乃韩濊自恃路远也。”
“此番贼吴与高句丽偷袭,韩濊胆敢兴兵参与其中,所倚仗者,乃辽东兵将寡,而庙堂道远难援也。且先前军报中,声称高句丽已然将西安平转于韩濊。西安平县乃辽东连通乐浪与带方郡之枢纽,韩濊既据之,则自以为可扼我辽东兵将驰援也。又因辽东四郡与中原隔海相望,即使将军请援庙堂发兵,非两月时日不可至也。如此,将军若往,乃出其不意也,何来凶险之忧?”
“再次,则是韩濊各贼酋人心不齐耳。”
“韩濊者,诸韩与濊貊各部之谓也。其邦众多小国并存、无有共主,皆耆老宗长划邑妄自称尊、恣睢力雄者沐猴而冠而已。此番众酋聚兵入寇,一来乃受高句丽以利诱之;另一则是如昔公孙康以宗女联姻者马韩,乃不服我魏国之贼也。”
“众酋利益不一,无有戮力同心之德;诸军分属不同,无有临阵决死之勇。诸事顺畅、有利可图之时,犹能抱团;事若不顺,则乃相互推诿、保己为上也。故可谓之,将军兵临带方之日,必乃韩濊各酋分崩离析之时也!甚至,或有实力羸弱者惶恐不安、惧我魏国他日兴兵讨之,而私下遣使来自请为内应,以求我魏国不罪也。”
一番口干舌燥下来,诸葛诞终于让夏侯霸的神情有些意动了。
是故,他趁热打铁,紧着又加了一把火。
“此番高句丽与贼吴连同入寇,天子与庙堂定兴兵讨之。如不出意外的话,毌丘使君已然修表庙堂自请为将了。将军若能赶在朝廷援军赶到之前,先解带方之围、遏制韩濊荼毒乐浪,则可在收复西安平时,名正言顺修表庙堂自请为将,督兵伐韩濊各部矣。”
“将军身为将门之后,在行伍多年,却因难有临阵之时而功绩寥寥,犹如冯唐易老之憾也!今破邦灭国之功在前、名录青史之机可期,何故踌躇不前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