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野草不尽
第539章 野草不尽“败了?”
“败了……”
洪武十年夏四月,当汉军北征大捷的消息传遍北方时,与松漠战场相隔近千里外的漠南东北部的某处河谷内,李克用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笃定的李思恭,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以汉地传捷的说辞,敌辇战死,契丹与奚部近二十万部众被杀被俘,遥辇钦德和时瑟啜带着余部逃往了彻彻儿山。”
李思恭将自己耗费大力气才得到的情报说了出来,脸色格外凝重。
汉军能如此轻易快速的击垮契丹与奚部,这无疑使得局面变得更为凶险了。
要知道此前他们联手去进攻契丹的突举部,结果死伤两千余才将部众不过万余人的突举部击垮,从而瓜分了上万部众和数万牛羊。
如今汉军从动兵到结束,前后所用时间不过一个多月,竟然就重创了契丹与奚部,将他们都赶到了彻彻儿山以北。
想到这里,李克用只觉得自己不仅返回中原无望,就连这漠南之地的许多河谷都变得危险了几分,只能将目光重新看向李思恭:
“某有部众七万,胜兵二万,汝此前瓜分阴山鞑靼和黑车子鞑靼部众后,又得了突举部的半数部众,起码有五万部众,胜兵万人。”
“如今刘继隆收拾了契丹与奚部,不日恐怕就要对漠南动兵了。”
“直接撤走自然不可,但若是汝在漠北没有立锥之地,日后想要撤走也困难。”
“某已经派人打听清楚了,黠戛斯如今分裂为西鄙的李铮、东鄙的阿尔普和王庭的李杲三派。”
“李杲和李铮各自自称为阿热,阿尔普则是割据东部草场自立。”
“阿尔普有三万帐,最少十五万部众,还有契丹的杂部依附,但顶多万余部众。”
“合某二人之力,击败阿尔普并不难,只要击败阿尔普,某与汝共治俱伦泊!”
李克用这话,显然是要将整合两部兵马为一部,将联盟彻底化。
李思恭闻言想了想,他这些年由于在漠南生活,身体越来越差,而自家弟弟和子孙并不是李克用的对手。
与其日后被李克用吞并,倒不如如今合成一部,李克用总不至于赶尽杀绝。
想到此处,李思恭点点头道:“汝为唐主,然某不行参拜。”
“可!”李克用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他现在只关心能否壮大两部实力,夺取黠戛斯手中的漠北东境草场。
“今年好好操训兵马,明年某二人提兵夺取阿尔普草场,弓卢水草场由汝先选!”
“好!”
随着二人达成协议,李思恭也率领部落加入了李克用的“唐国”。
只是不管他们如何自称,在大汉与诸部眼中,他们只能是党项和沙陀。
相比较契丹和奚部,此时的李克用与李思恭在大汉君臣眼里,确实算不上什么大敌。
此时的大汉已经从松漠大捷中走出,而松漠大捷过后,摆在刘继隆面前的除了收拾西南的南蛮,最主要的还是关中人口稠密的问题。
“是岁天下有户八百八十七万二千一百五十户,四千四百二十九万一千七百口。”
“天下耕地二百九十五万一千四百七十顷二分,依律可征田税五千九百余二万四千五十七石。”
“今京畿道生齿三百万有余,而关中可垦之土,几尽刍荛。”
“若不通变疏导,恐复见往岁关中饥馑之弊……伏乞圣虑,早为之所。”
五月,在夏收即将开始的情况下,李商隐来到了贞观殿为刘继隆上起了眼药。
关中人口稠密的事情,几年前就有官员提过,只是不曾想才过去几年时间,竟然会增长到三百万之多。
想到此处,刘继隆目光看向汇报此事的李商隐,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
“今岁从吏归来之学子两千余人,太子不日便抵达洛阳,朕欲让太子率这两千余学子京察两畿,不法者及其本宗发配山南东道。”
还是熟悉的老办法、老手段,但手段办法不怕老,管用就行。
两畿之地在任官员四千有余,吏员更是多达三万之数,刘继隆就不信他们有这么干净。
“臣遵旨……”
李商隐躬身应下,随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见他如此,刘继隆目光看去:“还有何事?”
“陛下……”李商隐深吸了口气,躬身作揖道:“犬马齿衰,精力耗惫,伏念陛下殊恩,未忍遽请。”
“然桑榆景迫,蒲柳先零,恐隳职守,上负圣明,唯乞骸骨,归老林泉,庶全始终。”
他的话令刘继隆愣了愣,随后在他身上打量起来。
出生于元和八年的李商隐,如今已有七十岁高龄。
在他没有开口前,刘继隆都觉得他还是那个四十多岁,看上去有些瘦弱的义山先生。
在他开口请求后,刘继隆这才发现他早已皮肤松弛,发须稀疏,身子佝偻得不成样子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挽留李商隐,却见李商隐这般样子,最终还是点下了头:
“汝离去后,政事堂当以崔恕为主,萧沟为辅。”
“郑畋虽心念前朝,然其心更重百姓,可以其同平章事,进政事堂。”
“陛下圣明。”李商隐如释重负,朝着刘继隆作揖后便转身向外走。
在他即将迈步走出贞观殿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刘继隆,只见刘继隆始终看着他,不由笑着朝刘继隆点了头,转身迈步离去。
见他身影消失,刘继隆忍不住开口道:“义山先生老了,朕也老了……”
以他三十多岁的外貌说出这话,多多少少有些违和,但他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在不断下降。
“陛下如日中天,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哪有老的道理。”
西门君遂上前献媚,刘继隆没有在意他的这番话,只是低头处理起了奏表。
见他不回应,西门君遂也讪讪后退,时不时上前添水研墨。
只是在他处理的同时,萧沟与陈靖崇二人先后走入殿内,对着他躬身再拜,三唱万岁。
“赐座。”
“臣谨谢陛下隆恩。”
刘继隆开口示意,手中朱笔也放了下来,目光看向二人。
萧沟见状侧过身子,示意陈靖崇率先开口,陈靖崇见状也没有客气,主动作揖道:
“陛下,科举的文举与武举均已结束,此为陛下、内阁及三省六部所选进士名录,伏请陛下圣阅。”
经过李商隐的事情,刘继隆此时不由分心打量陈靖崇,而六十六岁的陈靖崇也略显几分老迈,这让刘继隆更加清楚的感受到了时间的厉害。
“多么大的英雄也会老……”
刘继隆眼神闪烁时,西门君遂已经将名录接过,转呈到了刘继隆面前。
科举本该在二三月开办,但由于北边的战事,加上洛阳三月春雨不断,因此便推移到了四月下旬。
由于刘继隆将殿试、会试、乡试和糊名制等宋明时期才完善的制度照搬,因此他这个皇帝自然是看过这些学子试卷的。
不过由于刘继隆坚持殿试糊名,所以他也不知道试卷内容是何人所做。
如今名册送到手中,他心底也不由闪过了些许期待。
想到此处,他率先打开了文举的进士名录,萧沟也顺势说道:
“此次为本朝首次开科,天下参与文举的士子计十四万六千余,通过乡试者五千七百余人,再过会试者三百人。”
“参与武举者十七万九千余,通过乡试者六千六百五十七人,再过会试者三百人。”
萧沟的话,刘继隆并未认真倾听,只因为他在文、武举的进士名录上,看到了许多他看着有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名。
文举的郭崇韬、张濬、李巨川、李袭吉、卢质、严可求、高郁、李振、赵光逢、任圜……
武举的徐温、杨师厚、氏叔琮、高季昌、张全义、王处直、刘鄩、符存审、王彦章……
这些人名有的他十分熟悉,有的则是熟悉又陌生。
大汉科举被分为一二三甲,分别代表前三、优等、次等,并根据获得排名授予状元、榜眼、探,以及进士、同进士出身。
在眼下的名录中,状元是刘继隆不太熟悉的严可求,其次榜眼是高郁,探则是郭崇韬,余下刘继隆熟悉的人名,基本都在二甲进士中。
大汉较为注重基层,因此这些进士基本不会像明代那般直接进入翰林院,而是会派他们在三省六部九寺当差,然后再外放为主官。
这其中,一甲出身的三人会被授予正七品下的官职,二甲出身的会授予正八品下官职,三甲出身则是正九品下。
在南衙当差一年后,他们都会在下放前被拔擢一级,分别派往人口较多的上县、中县担任县令、县丞等主要的基层官职。
只是才起步,便领先了那些走大学科考、吏员考功等路径的官员。
若是在任期间考功均评优,他们的拔擢速度也比其他官员要更快。
这自然有些不公平,但科举的难度远远要比大学科考的路子大,因此有些特殊照顾也正常。
想到这里,刘继隆目光看向武举的名册,其中武状元徐温、武榜眼杨师厚、武探符存审。
徐温能夺得状元,这倒是令刘继隆感到诧异,但他仔细回想徐温的考卷便知道了为什么他能当武状元了。
若是说策论中的战略战术,他远不如杨师厚和符存审,但胜在他的策论足够全面。
战争不仅仅只是战争,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的本质就是利益分配。
徐温的战略战术不如武举中许多人,但他对于战争背后的政治、外交手段写的十分优秀。
单纯策论来讲,徐温的考卷无疑是众多武进士中最好看的,所以他被选为“模范”,得到了这个大旱首届武举中武状元的身份。
糊名制的问题就这样摆在了刘继隆面前,若是没有糊名,他肯定不太可能选徐温作为武状元,毕竟历史上徐家做的事情太恶心。
只是如今既然将他选出来了,刘继隆自然也不会选择反悔。
更何况徐温从少年时便在大汉治下成长,环境改变人的情况下,兴许他也没有那么糟糕。
想到此处,刘继隆便没有破坏名录,平静颔首道:“武举誊写存档,张贴名录吧。”
“臣领旨……”
萧沟与陈靖崇躬身作揖,而刘继隆则是开口道:“今北疆稍靖,当予后进展布之机。”
“朕欲召安破胡、罗隐、斛斯光、郑处、张昶等入朝,五军都督府议定迁擢名录,付内阁详阅,朕即速断。”
他的这些老兄弟,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岁了,是该入朝的时候了。
若是老人始终占着位置,下面的将领又如何得到锻炼?
“陛下……”陈靖崇闻言主动作揖道:“臣以为,淮南道兵马使刘知俊,都尉朱珍、李唐宾等人皆有才,可平调北疆。”
“可。”刘继隆微微颔首,他将刘知俊等人先后调往河南、淮南两道,如今十年过去,这些人没有跟随最开始的那些乱兵作乱,已然值得他信任。
现在北边主要是治安战,调他们去北边慢慢考验倒是问题不大。
“剑南、山南及黔中、岭南等诸道将领暂勿调动,今岁入冬后便要用兵南蛮,此辈武进士可往西南,观摩旧将征讨南蛮。”
“臣谨遵旨……”
刘继隆吩咐着,陈靖崇则是恭敬应下,随后见刘继隆没有吩咐,且萧沟不准备走,他便先唱礼离去了。
在他走后,刘继隆目光看向萧沟,同时拿起了手中的文举名录。
“朕适阅名录,关东进士几近四成,盖与关西所选之数量相近,而江南仅得四十二人。”
“岭南、剑南、山南东西四道,更止三十六人,然剑南及山南西二道开官学十余载,毕业学子不知凡几。”
刘继隆顿了顿,语气压低:“萧相,此皆朕亲点之进士?”
“回陛下……”萧沟闻言在心底叹了口气,恭敬作揖道:“此便是臣未谨退之因。”
萧沟从拿到名册开始就发现不对劲了,但他还是拿给了刘继隆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藏着掖着,毕竟刘继隆可不是李忱、李漼那种君王。
“陛下所点之卷,有四十三张考卷经详阅、覆定等使裁定,以其文理不佳而裁汰。”
萧沟如实回答,但他的回答却令刘继隆眼神闪烁。
进士名额总共就三百,四十三张被更替,那就是近一成半的名额被更换。
“汝与崔相、郑尚书重新阅卷,看看到底是纹理不佳,还是另有他因。”
刘继隆平平淡淡的开口,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但熟悉他的萧沟和西门君遂都知道洛阳要变天了。
“臣谨遵旨意……”
萧沟恭敬从西门君遂手中接过文举进士名录,小心翼翼的退出了贞观殿。
在他走后,刘继隆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武举进士名录,因为这份进士名录也有问题,但刘继隆并未揭穿。
武举由五军都督府的宿将们主考,又经过刘继隆亲自查阅批红,哪怕如今的勋臣们有些嚣张跋扈,但他们都知道皇帝御笔所点代表什么,根本没有人敢于改动。
不过殿试没有改动,并非代表全程没有任何改动,至少在刘继隆看不到的乡试和会试里,勋臣们并未收敛手脚。
“太子到何处了……”
刘继隆开口询问,本就紧绷的西门君遂闻言连忙行礼道:“已经抵达襄阳,最迟六月初便能返回洛阳。”
得知刘烈踪迹,刘继隆颔首回应,随后便继续低头处理起了诸道有司的奏表。
尽管有了随时提供建议的内阁,但他身为皇帝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奏表还是得看,看完才能挑选建议来执行。
“咚…咚…咚……”
在他处理奏表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洛阳城内暮鼓声作响,而崔恕、萧沟、郑畋三人则是顶着平均五十五岁的年纪来熬夜阅卷。
三百份考卷,每份在三千字以内,考生基本都控制在两千八百字左右,还是文言书语,阅读起来可谓痛苦。
这八十四万字的文言书语,若是更换为俗语(口语),那内容起码能翻译成上千万字的俗语,其中引经据典的词句更是需要他们不断翻找古籍才能知道。
三人不敢唤来科举的详阅使和覆定使,只能硬着头皮批阅,同时还要抽空处理加急的奏表和圣旨。
这么做,一天两天能瞒得住,但随着时间推移,加上文举名录始终没有定下,不少人也都知道了三相在做什么。
许多人坐不住,准备赶来政事堂,但都被政事堂外的北衙六军将士给劝退了。
时间很快过去二十余天,刘继隆再见到崔恕、萧沟、郑畋三人时,三人不仅精神颓靡,就连身体都消瘦了几分。
“陛下,此为臣等三人详阅覆定后的文举进士名册。”
崔恕试图挤出笑容,但他根本笑不出来,而刘继隆则是点头道:“辛苦三位相公了,赐座。”
在刘继隆示意下,西门君遂令人搬来椅子,而刘继隆则是翻阅起了新的名录。
果不其然,尽管此事耗费了崔恕等人心力,但这新的名录相较于前些日子的那本来说,总算能看得过去了。
“关西一百人,关东七十五人,江南六十七人,西南五十八人,倒是不错。”
状元严可求是关西人,榜眼的高郁是淮南人,探的郭崇韬则是河东人。
尽管没有江南士子,但这番做法倒也不至于让江南的士子生气,毕竟江南比关西和关东更晚纳入朝廷治下,只要江南的进士名额别太少就行了。
“存档发下吧。”
“臣谨遵旨意……”
见刘继隆终于点头,崔恕等人终于松了口气,只当是这件事揭过了。
随着名录重新到手,三人便恭敬着退出了贞观殿。
刘继隆在他们走后也松了口气,不断用手敲打椅子的扶手。
“洪武…洪武……”
刘继隆缓缓闭上眼睛,他早就知道这群人会这么做,毕竟安史之乱以来,科举就是世家豪强子弟上升的通道,与平头百姓毫无关系。
正因如此,刘继隆才能猜到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曾经的特权,也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但世家豪强出身的这些官员,始终比普通官员多些底蕴,不至于像朱元璋手下那群官员蠢笨。
自己只需要开口,这群世家豪强终究还是会低头,不过他们这次低头是为了日后更好的抬头,这点是刘继隆无法容忍的。
只是这件事不能由他自己处理,自家大郎已经长大了,而自己也年过半百,是时候该让他解决朝中这些龌龊事了。
想到此处,他提笔继续埋头处理起了奏表,而三省六部的速度也并不慢。
“铛…铛…铛……”
大汉洪武十年夏五月二十八日,随着大汉朝首次科举结束并张榜,三百名进士的姓名、籍贯便很快便张贴在了朝廷规定的三处地方,并有金吾卫持兵器看护。
皇城外的主榜,天津桥上的副榜,还有国子监衙门前的榜亭都聚满了人。
“状元严可求,京畿道同州朝邑人!”
“榜眼高郁,淮南道扬州江都人!”
“探郭崇韬,河东道代州雁门人!”
“二甲第一李……”
传唱声不断传来,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则紧张的期待自己的姓名。
哪怕知道自己已经考中,但三甲各有差距,能考到这里的,又有几个人甘心自己拿个三甲?
“关西、关东、淮南,竟然没有江南的……”
“剑南和山南不也没有轮到吗?”
“河北道十七名进士,哈哈……”
“河东不仅出了探,竟然还有二十三名进士?”
“河南道二十二名进士,东畿也有十五名进士……”
“好在某江南东、西两道有六十七名进士,远超北方各道,哈哈哈哈哈!”
“某剑南士子还算争气,有二十名进士,下次科举定要占据三十席……”
三百名进士额,若是只看属于哪道,那无疑是陇右道最多,足足有三十九名进士,比第二名的江南东道还多出六名。
虽然也有学子抱怨,但并未引出什么骚乱,毕竟此次进士的那三百多人情况,早已被不少人打探清楚。
相较于前朝时,科举基本被世家豪强垄断的情况,此次参与殿试的三百名进士,其中有近百人都是平民子弟出身。
其余二百人,则要么就是官宦子弟,要么就是世家豪强,亦或者将门、勋贵出身。
尽管差距依旧很大,但平民子弟的科举之路,总算要比前朝时好多了。
有了这些平民进士作为榜样,那些落榜的平民学子也没有气馁,而是准备参与三年后的第二次科举。
在他们准备的同时,此次科举的情况也通过《国报》发往了各县,已经进入东畿之地的刘烈则正在翻看。
相比较皇榜,《国报》上的字体虽然小,但却用了整整一页来写下三百名进士的籍贯、年龄和家庭背景。
天下大开官学才堪堪七年,按照大小学的十年学制,还有整整三年时间才会迎来平民学子爆发的时候。
“洛阳城的天要乱了……”
放下手中报纸,刘烈目光看向马车外的田园景象,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他现在需要好好想想,应该如何与自家阿耶说说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想到此处,他缓缓闭上眼睛,而马车也在不断向着洛阳城靠拢。
马车左右的百余名护卫令人忍不住侧目,但看清他们身上的甲胄后,百姓们便纷纷收回了视线。
如此过了两日,刘烈总算是回到了洛阳城内,目光不断打量这座与三年前没有任何变化的城池。
街上的人更多了,百姓的依旧具有朝气,而这除了源于今年东畿没有遭灾外,更大的原因还是朝廷每年三个月的募工期。
秋收过后,朝廷便会开始募工干一个月官家的活,然后到冬季再募两个月工。
三十钱的工钱,若是节省些不在城里居住,干三个月都足够去乡下生活七八个月了,不过前提是不能遭灾。
若是遭灾,地方物价便会飙涨,别说手里握着两三贯,便是二三十贯都不顶用。
“洛阳与三年前相比,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刘烈忍不住开口,而马车内则是传来略微刺耳的声音:“殿下所言甚是,洛阳依旧太平繁茂。”
面对这道声音,刘烈目光看去,只见年纪看上去有些老迈的宦官坐在其中,而他则是宫里派来迎接自己的人。
若是放在以前,刘烈必然不会理会这些在他眼中的残缺之人。
只是去了趟西南后,他也知道天下并非所有地方都能像陇右那般太平安定,如眼前之人,说不定也是不得已进入宫中的。
“自己如今刚刚返回洛阳,曾经的旧人早就忘了个干净,倒是需要个人帮衬。”
想到此处,刘烈看向这宦官:“汝可愿做东宫典内(管事太监)?”
“奴婢求之不得,叩谢殿下隆恩……”
宦官没有没有半点犹豫便躬身叩首,但姿态得体,与宫中那些或是木讷、或是过于精明献媚的太监大有不同。
仿佛他不是太监,而是一个得体的大臣。
“汝唤何名?”刘烈对他愈发来了兴趣,而这宦官也继续得体起身作揖道:“奴婢贱名张承业,是前内常侍张泰养子……”
见他禀报家门,刘烈忍不住笑了笑,感慨道:“吾刘氏,还真是与张氏脱不开关系啊。”
“呵呵……”他摇了摇头,接着对张承业吩咐道:“稍后汝先往东宫去,调些信得过的人,吾要往贞观殿去。”
“奴婢受教。”张承业恭敬应下,而刘烈则是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
此次返回,他与此前大有不同,他懂得了权柄的好处,也知道了没有权柄是什么滋味。
思绪间,马车缓缓驶向宫中,而张承业不愧是自小入宫的老人。
他提前安排好了轺车,所以刘烈下车后,便已经有车摆在了他面前。
大汉开国之初,刘继隆便下令将宫内所有门槛填平,以此方便车舆行走。
朝中勋臣,但凡上了年纪的,如陈靖崇、崔恕、高进达、李商隐、王式等人都有刘继隆准许的小舆可供乘坐。
小舆说白了就是窄小些的马车,是刘继隆令人制作并加入皇帝恩准臣子在宫中乘车舆的一种。
至于曾经的步辇,那早就被刘继隆下令废除了,且规定官员只准乘车马,不可乘步舆。
哪怕是身为太子的刘烈,此刻也只能乘坐轺车前往宫中,而张承业则是安排了个宦官伺候刘烈上下车,自己则赶往了东宫。
“那是轺车?”
“太子回来了?”
“定然是太子回来了……”
轺车的出现,顿时吸引到了许多官员和巡逻将士们的目光。
刘烈不为所动,脑中只想着等会如何表现。
一刻钟后,随着轺车停在了贞观殿门外,刘烈下来的同时,便有宦官朝里唱声。
“臣谨奏陛下,太子求见……”
“进!”
刘继隆的声音依旧很有份量,明明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宛若鼓槌撞击在耳畔那般。
这般想着,刘烈走入了贞观殿内,而此时殿内已经有了赐座,但椅子并非是为刘烈准备的,而是为凯旋而归的曹茂所准备的。
刘继隆坐在金台上,目光灼灼的直插刘烈胸膛,让他感到高兴的同时,又有几分沉重的压力。
“儿臣烈,参见阿耶……”
“上来吧。”
刘继隆颔首示意,同时目光重新投向曹茂:“朕倒是没有想到前线战事结束的如此之快,倒是没能给你发挥的机会。”
曹茂闻言有些尴尬,毕竟他这次是带着两畿数万精锐北征,开拔前还说了要率军好好表现。
结果他除了在燕山山脉杀、俘了些奚部胡人外,其它功劳都未沾得半点。
这倒不怪他,毕竟安破胡和斛斯光、张延晖才是此役的主力,而两畿劲卒和曹茂只是在他们遭遇困难时再顶上的预备队。
只是没想到,安破胡和斛斯光直接击破驱逐了契丹,曹茂与张延晖则白白准备了大半年。
“下次北征以汝为帅。”
刘继隆安抚着曹茂,曹茂则是点点头,起身对刘继隆作揖:“臣无事可奏,谨退……”
“下去好好休息,陪陪亲人吧。”
刘继隆抬手隔空挥了挥,示意他快些回去,而曹茂则是看向了刘烈,视线碰撞同时,投去肯定的目光,随后便离开了贞观殿。
在他走后,刘继隆缓缓起身,面朝这个二十有四的好大儿,刘继隆仔细观摩起了他。
浓眉长目高准等特质与自己一模一样,身高比自己都略高寸许,高大英武,便是做探郎都足够了。
“像朕,只是差了些。”
刘继隆爽朗笑着,刘烈则一阵汗颜。
二人眼下若是外出假扮富户,旁人必然以为刘继隆是兄,刘烈是弟。
“阿耶似乎不会老。”
刘烈见自家阿耶与自己开玩笑,顿时也胆子大了些,主动说起了刘继隆的样貌。
只是面对他这番话,刘继隆摸了摸短须:“还是有些老了。”
感叹过后,他目光看向刘烈,饶有兴致道:“可还愿意放弃权柄?”
“额……”刘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担心自家阿耶多想,可又觉得不会,因此他就在这种纠结中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刘继隆抓住了他的肩膀,稍稍用力便让他忍不住惨叫了起来。
“额啊——”
刘烈只觉得自己肩膀都快被自家阿耶捏碎了,而刘继隆则是爽朗笑道:“精神些了没有?”
“精神了。”刘烈左手揉肩,表情是又气又恨又害怕。
“精神了便说吧!”
他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示意刘烈也坐下,但椅子太短,不足以容纳他们两个个头高大之人并排坐下。
刘继隆见状,直接把刘烈抱到了腿上,笑着说道;“汝小时候,阿耶就是这么抱着你的。”
明明动作令人窘迫,可刘烈不知道怎么,原本紧绷的人都松懈了下来,主动说道:
“阿耶此次安排,某已然知晓,幸得阿耶安排,才让某知晓了民间疾苦。”
此前不论是在疏勒耕种,亦或者在庭州当兵,刘烈都觉得日子没有那么苦。
因为不管是做屯兵还是战兵,他与身边人的口粮都吃的都差不多,所以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只有这次前往普宁县后,他方才知晓各地情况不同,也才知道黔中、岭西、湘西等处如此艰苦。
想到自己所见所闻,他便与刘继隆说道:
“某在贵州时,朝廷虽然已经将土地均分给当地的百姓,可受限于地势,许多百姓手里的耕地只有三四亩,连自己的口粮都挣不到,百姓穿着破烂衣物,食不果腹。”
“某虽然发了开荒粮给他们,但他们好不容易开垦出荒地,结果一场大水冲来,不止是荒地消失,良田也被吞没成为荒田。”
“当地百姓为了躲避水患,便只能将田往山上种。”
“可是山上山冷,作物产出极少,一亩地产出五六斗都是常有的事情,如何够百姓自己吃?”
“朝廷虽然让某等官员修建河渠,但那些河渠应对小灾尚可,若是遭遇数日降雨,那便有山崩土没的危险。”
“若是山崩土没,无数耕田尽数不存,不知哀绝者又有多少。”
“哪怕朝廷发了工钱,可普宁地处偏僻,百姓即便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只能等待朝廷调来油盐酱醋等物,更不用说其他了。”
“若非亲眼去普宁乡野之地见识过那些百姓的困苦,某着实想不到,在江南、河北乃至苦寒的安西北庭都能饱食的时候,却还有如此困苦的地方。”
刘烈感慨万千,可刘继隆却并未因为他这番话而感动,只因为他知道,如今天下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
朝廷虽然对诸道诸县的政策都是一样的,可各地资源不同,注定了各地贫富不同。
陆上丝绸之路时,关中就是有优势。
等到未来海上丝绸之路时,优势则立马转变到沿海,而内地将会逐渐疲弱。
一石粮食在关东的平原起运,每百里最多损耗半斗甚至更少,但在西南的山区。
哪怕看上去很近的地方,却需要咬着牙走上十几里乃至几十里路才能抵达,损耗就高的令人无法承受。
这些都是先天的劣势,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朝廷能做的只有不断投入,同时调节天下各道人口,如此才能保障太平能延续的更久。
想到此处,刘继隆目光看向刘烈,主动对他开口道:
“两畿之地,如今近五百万口,关中荒地被开垦十之七八,东畿也被开垦十之六七。”
“若是置之不理,日后必然会重复前朝人相食的旧事。”
“此次汝回来,某欲令汝率今岁科举的平民进士将都察院上下换血,招募毕业的大学学子为御史,将两畿之地狠狠地查一查。”
刘继隆的话令刘烈下意识停滞呼吸,毕竟他是知道自己阿耶这些年到底迁徙了多少人。
别的不提,豆卢瑑案便有数十万人,其中三成都死在了路上。
这还是大汉的将移民沿途补给都补全的情况下,若是换做其他朝代,恐怕死的人还得翻个倍。
刘烈愣神之余,刘继隆便知道了他的想法,主动开口道:
“汝在地方当差,难不成没有见过官吏为难百姓,强取豪夺的事情?”
“若是见过,便该知道这群人死有余辜,而朝廷让他们迁徙活着,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若是没见过,那正好趁此次机会见见,让成国公陪你走一趟。”
成国公即赵英,尽管赵英与自己十分相熟,且自己又是太子,但刘烈还是对这位神出鬼没的“长辈”有些害怕。
“儿臣愿往,倒是可以趁此机会看看两畿的龌龊事能有多龌龊!”
刘烈做出镇定的姿态,刘继隆见他如此,倒也没有揭穿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西门君遂。
西门君遂见状,随即将刘继隆早就写好的手敕呈给了刘烈。
“太子,此为陛下手敕,只要太子吩咐,便可令内阁往三省六部补个章程,直接操办。”
西门君遂的话,刘烈十分清楚,所谓补章程也不过就是先斩后奏,杀对方个措手不及罢了。
只是以他浅薄的道行都能知道,那群硕鼠恐怕早就感受到了危险,如今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试图熬过“寒冬”。
如果自己能将他们找出来那倒是还好,可若是找不出来,那自己身为太子的威信就要大大降低了。
他目光看向自家阿耶,却见自家阿耶已经走下了金台,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距诸道大学毕业尚有数月,这些时日,汝还是先熟悉熟悉朝政吧。”
西门君遂连忙跟了上去,刘烈也并未像曾经那般叫苦不迭,反而恭敬朝他背影作揖:“儿臣领旨……”
待他起身,自家阿耶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而他也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金台的椅子上。
曾经在他眼中普普通通的椅子,如今却宛若琉璃般,仿佛担心稍微用力,便会使得它完全破碎。
只是这种小心翼翼随着他坐稳而消失不见,他目光跨过贞观殿,冲出了殿外。
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很喜欢,若是可以,他希望一辈子都不起身,永远坐在这金台之上。
但他清楚,想要实现这个愿望,他就必须做出些成绩给自家阿耶,给百官看看!
“既是如此……那该从何处开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