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0章 被教坏了的「蠢」女人
第730章 被教坏了的“蠢”女人“唔”朱常洛略一沉吟,眼神变得愈发深邃。“所以你觉得呢?”
“妾以为。东厂怠於查案,急於结案,要么是推諉塞责,不肯尽心,要么就是包藏祸心,想要阴庇某人!”米梦裳殷切地望著皇帝,一对儿漂亮的眸子里仿佛闪著亮光。
“阴庇.”朱常洛移开视线,闭上眼睛,用手撑住额头。“你知道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谁吗?”
“不知道。”米梦裳会错了皇帝的意。“这几个案子都是东厂在办,西厂只是照例监察啊。”
朱常洛的眼睛在眼皮下一转,倒也顺著她的话说:“如果朕把这个案子交给西厂去查,你觉得西厂能查得出来吗?”
米梦裳觉得皇帝的態度有些奇怪,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能!”
“呵。”朱常洛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米梦裳一怔,原本高昂的情绪也开始被皇帝带得低落了起来:“九莲菩萨的案子发生在天津沉船案后不久,这绝不是什么巧合.”米梦裳微微俯下身子,试图观察皇帝的表情,但皇帝的大半脸都被那只大手给挡著。米梦裳看不清,只能顺著自己的思路继续说:
“如果妾想得没错的话,这个案子的实质无非是某些与李家利益攸关的人,想用怪力乱神的讖语迷信嚇退皇爷。只要皇爷因此放过了李家,那么他们自己也就得以保全了。所以,只要顺著这个思路往下挖,把那些和李家利益攸关的人全都抓起来严审,就一定能找到本案的幕后推手!”
“嗯。”朱常洛頷首抬头,米梦裳终於能够看清皇帝的脸了。可皇帝脸上的表情却复杂得让米梦裳品不出真实的情绪。“真是聪明。不愧是朕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好苗子”米梦裳闻言,立刻显出喜色。“但这个案子不能这么查。”
“不能这么查?那要怎么查?”喜色很快冷凝了。
“不查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米梦裳满脸诧异,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没错.”朱常洛调整情绪,嘆出一口气,“到此为止。”
“为什么!?这个案子可是牵涉.”
朱常洛拧著眉头,咬住牙齿,但说话的腔调却异常平静。“你是想说,这个案子牵涉到皇祖母,还有.安嬪的孩子?”
“是”米梦裳从皇帝平静的腔调里听出了些许颤音。鼻子莫名地有些泛酸。“这个案子誹议圣慈,诬论宫中殤事,用心险恶至极,为什么不一查到底?”
“你先告诉朕,”朱常洛反问道:“『和李家利益攸关的人』是哪些人?”
“就是那些依附於李家,或是靠著李家得了势、发了財的人啊。”
“那你觉得这样的人有多少?”
“这要查了才知道啊。”
“不查也知道,”朱常洛说,“你应该听说过,今年二月份,也就是餉部侍郎李长庚回京述职后不久,李铭诚就在清华园办了一场大宴。”
米梦裳点点头。“东厂的记述如果不错的话,这场大宴应该是李国瑞主持的。为的就是要討论如何应对海运改道的事情。”
“很好。”朱常洛又问,“那你知道那天有哪些人去了清华园吗?”
“唔”这个问题把米梦裳问住了。她確实看过一份名单,但那份名单可不是扫一眼就能记住的。
“太多了是吧?”
“嗯”米梦裳呆愣愣地应了一声。
“那反过来想,”朱常洛问。“你觉得那天有哪些人没去清华园?”
“哪些人没去?”米梦裳呼吸变得沉重。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那天,整个京师,自己没去但派了僕人过去的勛戚有五家。而家里一个人也没去的,就只有英国公、定国公和永寧伯这三家。粗略地说,这八家人以外的所有勛戚,都能算作『和李家利益攸关的人』。”朱常洛慨然嘆道,“而且这还只是那天应邀赴宴的勛戚。从隆庆到万历,李家三代经营近六十年,树大根深、利益网络错综复杂。要是把这些人全都抓起来,立刻就会闹得满城风雨.”
“这么说”米梦裳缓缓地瞪大了眼睛。“东厂之所以怠於查案,急於结案,是因为因为”
“你想的没错。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朕都知道,也都同意。”朱常洛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不然给崔文升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包庇谁。”
“可皇爷您,您之前.”米梦裳的整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之前不是还”
“唉”朱常洛长长地嘆出一口气。装出一副追忆的样子。“你知道《续忧危竑议》吗?”
“续忧危竑议?”米梦裳很肯定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是万历三十一年的事情,那时候.”朱常洛疲惫地笑了一下。“你应该还没出生。”
“万历三十一年.续忧危竑议.妖书案!?”米梦裳恍然又茫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情。
“是第二次妖书案。”米梦裳望著皇帝,只见皇帝的眼神渐渐鬆弛下来,眼里闪著晶莹,不知是泪光还是落日的暉光。“那一年,父皇已经封我为太子,但福王还要再过九年才会就藩洛阳。所以京里一直有传言说,父皇是迫於群臣的压力,不得不册封我为太子,一直在找机会废长立幼.”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既悲悽又疲倦,直刺得米梦裳心里生疼。
“.这些话,我当然是不信的。但是外面有人信!京里突然出现《续忧危竑议》一书。该书作者以『郑贵妃所出福王必成大业』寓意,託名『郑福成』,直称父皇立东宫之事,实为不得已为之,矛头直指当时的首辅沈一贯与大学士朱賡,书中甚至说,父皇之所以召朱賡为大学士,就是意指『朱』家要『更』换太子。荒谬!简直荒谬!”朱常洛適时地锤了一下茶几。
“父皇之所以鬆口立我为太子,本来就是多亏內阁十几年来立主立长,毫不动摇。最后一锤定音,更是幸得沈首辅持中调和。妖人胡言乱语,作此妖书,不过假借国本名义,煽乱国政”米梦裳噙著泪,伸出手,轻轻地按住皇帝的拍在茶几上的手。
朱常洛唏嘘一声,接著说。“.奸书恣为誹谤,离间我父子骨肉亲情。父皇由此震怒,於是下令严查。可结果,锦衣卫、东厂、巡捕营一齐下场,非但没有把真凶找出来,反而越闹越大,牵连的人也越来越多。內阁沈鲤、锦衣卫周嘉庆、礼部郭正域。各种与妖书无关的陈穀子烂芝麻的事被人抖搂出来,然后左涉楚宗、右连京察。事情闹了小半年,搞得京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朱常洛语气沉痛,略显瘦削的五官也被一道又一道的皱纹紧紧地压在一起。
“如今这个案子,和当年的妖书案何其相似。都是起於市井,直刺宫闈,蔓联京师。要是像从前那样,一竿子打到底,一定会有人挟私攀扯,弄出一大堆事情。到时候,案子能不能查清还两说,反正京里一定会乱起来。眼下边鄙跳梁,国事蜩螗,朕只能忍痛结案、到此为止.”
“可是.”米梦裳感同身受地伤感起来,眼泪走珠般地落下。“可是这样结案,不就冤枉了武清伯一家了吗?”
“冤枉?朕冤枉他们了吗?”朱常洛抽回手,握紧拳头。“朕对李家人已经够好了不是吗?去年锦衣卫去天津查卫所的案子,案子从卫司一直查到李铭诚的头上。那时候,朕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叫到宫里来训斥了一顿。如果那时候,他肯听朕的话,就此收敛起来,又怎么会在餉部的案子上被津抚和东厂抓了现行?”
“还有广寧的案子!李家的僕役跑去广寧收买抚夷道臣,在通商市口倒卖铁器给韃子。这些铁器卖出去是锅,熔了再打就能变成刀剑。辽东现在正在打仗,天天都在死人。他们倒好,又是走私铁器资敌,又是干涉海运推高粮价,谋取私利,他这是在扒我大明朝的墙角,毁我祖宗的基业!李铭诚和他的两个儿子把朕的宽容当成了纵容,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犯禁。朕已经容不得他们了!”
“是是,皇爷说的是!可是妾以为,九莲菩萨的案子还是不要让李家人来扛会比较好吧?”米梦裳一脸关切的说。
“没什么不好的。李国瑞朕是一定要杀的,让他多扛一宗罪,也算是把这件事彻底了结了。”朱常洛实在有些乏了。
这个鬼一样的案子实在消耗他了太多的精力。这倒不是说九莲菩萨的案子有多复杂,有多诡譎。而是他根本不关心案子,却又不得不迎合外人的想像,表现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如果是王安和崔文升这样的聪明人还好,他们自己就会想通一切,並找到合適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可遇上米梦裳这种不但感性而且满腔热忱的“蠢”女人,朱常洛就很是头痛了。
米梦裳把皇帝此时的倦怠当成了低落,竟然主动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他,仿佛是要给这个看起来很脆弱的男人一些温暖。“皇爷。不管怎么说,武清侯始终是慈圣太后的侄子。您把这个罪名扣到李家人的头上,迟早有一天会夜魘难眠的。换一换,咱们换一换吧。”
“换”朱常洛身子一震,猛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会错了她的意。“.换什么?”
“皇爷。广寧和天津的案子这么大,又不是只有武清侯这一家死囚。完全可以换成別人来扛这个罪嘛。”米梦裳望著皇帝,脸上竟然还掛著宽慰、鼓励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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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四刻,天光初透,薄雾尚未散尽,棋盘街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街面街口到处都是早点铺蒸腾白烟。来不及在家中用饭的小官大吏,在早点铺店家和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中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直將这天子脚下的一隅搅成了一锅渐渐沸腾却越来越稀的白粥。
一顶素朴的小轿穿过街心,经过礼部森严的朱红大门,最终稳稳地停在户部衙署那略显斑驳的石阶前。
轿帘掀开,新任户部尚书汪应蛟躬身踏出。他的身上套著高级官员特有的緋色盘领右衽常服,胸前的锦鸡补子在渐明的晨光下显得庄重而醒目。汪应蛟深吸了一口微凉的、混杂著尘埃与墨香的空气,踌躇满志地望向高悬在户部大门上的匾额。
两个守门的衙兵裹著號衣,正抱著长棍靠在门廊柱下打盹。他们闻声惊醒,见一个陌生面孔的二品大员步下官轿,立刻往脸上堆起惯常的、带著几分谨慎的笑,快步上前。
“这位老大人.您早。”左边的衙兵抱拳招呼,喉咙里似乎还卡著晨起的沙哑:“不知老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老爷?”
“我是新任户部尚书,汪应蛟。”汪应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两名衙兵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旋即化为十足的敬畏。“哎哟!原来您就是汪部堂。小的眼拙,小的眼拙,万望部堂老爷恕罪!”
“能让我进去了吗?”汪应蛟温和地笑了笑。
“请进!请进!”两名衙兵几乎同时后退,让开大道。
汪应蛟微微頷首,迈步跨过尺余高的门槛,步入户部大院。
清晨的衙署前院安静异常,只有远处廊檐下偶尔传来役夫洒扫庭除的轻微声响。汪应蛟步履沉稳,径直穿过空旷的庭院,走向正堂。
正堂內光线稍暗,只有靠近门口的青砖地面被几缕晨光映亮。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主位下首的圈椅上坐著一人。那人身著正三品孔雀补服,正在烛影下翻阅著一迭厚厚的文牘。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抬起头,目光正巧与踏入门槛的汪应蛟撞了个正著。
(本章完)